第 39 章

在一場冰冷窒息的大雪中，熗神守看見了很久沒想起來過的師父。

他還是那么沈默，只是坐在樹下的石板凳，面前擱著一把劍。雪落在這位當世無二的劍客身上，一頭烏發盡白。

“你太急切了。”

只是一坐下，她的師長就冷不丁開口。

其他人熗神守大可以忽視，然而唯有這一位，她是心服口服，只能低頭聽教誨的份。

所以熗神守沈默不言，她心知眼前的人不過是幻象，她的師父在上一輩子，就已經殞命了。

于是眼下她倒是難得心平氣和的回覆：“不，我覺得我的動作太慢了。”

“……”她的師父沈默下來，眉梢輕輕揚起，似乎在驚詫。

熗神守明了這兒不過是幻象、或者說是夢境后，便頗為懷念的打量對面人屬于人類的皮相，那當真是一副軒然霞舉的面容，比之鎧甲元震都有過之而不及，幾乎想不到這樣一張臉的主人會是舉世無雙的劍客，距離飛升只差半步。

她記得自己作為人類時的少年是濡慕這位華國最年輕的第一位的，只是后來隨著眾生道的修習深入，便愈發的不為外物所動。

直到對方因為心魔而飛升失敗，身死道消之際，熗神守才終于感到難過乃至于悲痛，如果連這樣的存在都失敗，她自己的前路又該如何走？通往飛升的這一條路又在哪裏？那時候普世對于飛升幾乎絕望乃至于質疑，她的師父不過是為這份猜疑加了幾分砝碼，如今熗神守或許更加重了這一猜測。

他們沈默著對峙，朔風勁，大雪如鵝毛，頃刻間埋沒一切的景致，便是巍峨大山，此刻也不得不暫避鋒芒。

不知光陰流逝，何時起，天光乍洩，如匹練垂落，天地震顫，景色如碎玉龜裂。

熗神守輕輕呼出一口氣，望著山海風月，眷戀流連，千百次的描摹，試圖刻進心底，她知道，這或許是此生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如此清晰的再次看見這故土的河川大地。

此去經年，終不見，回頭路。

她又轉過頭去看自己人類時唯一卻斷裂的牽絆，對方眸色平靜，似乎看不見四周即將崩塌的天地。

“您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熗神守的語氣還算輕快，就算眼前是一道幻象，她也未有多少輕視的意味，只這一點，便和上輩子還是人類的她半點不同。

即使是假象，那也是她內心所幻化而來，若是輕視，她又將自己置于何地呢？

“你在害怕什么？”他最后問。

那樣思索中帶著疑惑的目光，竟然讓熗神守恍惚感到眼前人并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真人。

然而這話卻是有些熟悉，她的思緒縈繞，最后由纏繞的記憶中扒拉出一條線來。

「你有什么好怕的？」她此世的父親嚴肅的目光足以逼退任何一個在他面前的人，哪怕是他的女兒。

刮啦——

椅子在地上劃開裂口的聲音刺耳如黑夜一聲驚雷落地，她扶著頭，腦海中師父那句疑問和北地的往事交雜，耳朵卻不容拒絕的接受著龐雜的人世間的喧鬧煙火。

混亂、現實和記憶混雜。

鎧甲神的眼底帶著青黑，似乎很久沒睡了，下巴也帶著一圈胡茬。

“你這多久沒收拾了？”熗神守看了他一會，道。

“媽！”鎧甲神無奈，一腔悲喜都被打亂：“您都昏迷了兩天一夜了！”

“得了，趕緊去收拾收拾。”熗神守心下了然，擺了擺手，坐起身看著人乖巧的按照她說的話出門后，才看向另一邊正謹慎坐著的年輕人。

“如您所料，因為您被暗殺這件事，那些暗處心懷不軌的人都冒頭了。”名為小韓的軍人說話和他的父親一樣冷，用詞也十分的註意：“首相已經著手處理這件事，并且借著貴公子重傷救治的謠言，開始追緝還不死心的舊王族和舊世家貴族。”

當下全國人民都在關註這件事，并且要求新的領導人必須將刺殺者捉拿歸案，月劫這件事辦好了無疑收獲民心，是極其有利于自身政治前途的。

熗神守當然早有預料，畢竟這次被刺還是她自己謀劃的來著，十多年的治理下，她在王國之中的名望無可置疑，昆蟲王國在她的治理下一派穩定，然而那些豺狼虎豹真的那么溫順嗎？君不見秦掃六合后，二世而亡，各路勢力卻還是那些已亡的舊國。

如今不過是因為她還活著，所以不敢有所動作，一旦她死了，那么昆蟲王國便可頃刻間四分五裂，四處揭竿而起。并不是危言聳聽，固然各個國度的人民自然是服從她的，然而卻只是她，畢竟大陸之主擊敗了他們的君王，接受了他們國度的臣服，那么國之屬民自然也隨之歸順，這一點在青老年尤為明顯，讓熗神守煩躁不已，大陸沒有統一的意識和思想，對于他們而言，各國之間的戰爭不過是征服與被征服，就像是草原上兩個種族王者的爭鋒，敗者臣服，然而這不代表二者的融合，隨著勝者君王的死去，這樣的臣服自然也隨之崩解。

而熗神守想要的是他們徹底融入昆蟲王國，是一統的思想徹底在大陸扎根，此后無論朝代更迭，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無數英豪都會為此而奮斗。她想要做到這樣的地步，那么就要斷絕各國覆辟的可能——最干脆利落的辦法就是直接將各國擁有最正統、最受承認的王族在整個大陸面前除掉。

這大概是她以自己這個曠古未有的統一者名頭對王權下的無人可翻案的判決書。

如此一來，今后王權將再無正統之名，王國安定的維持便輕易許多。

想到這，她心下一直以來緊繃的弦才終于放松了一些。

“把情報給我，你去做你的事吧……對了。”熗神守忽然喊住往外走的青年，語氣軟了些：“代我向你父親問個好。”

“……勞您掛念。”年輕人神色不自然的動了動，看得熗神守眼神帶了笑意。

好啊，看起來老韓那張破嘴也不一定吐不出象牙，這兒子什么時候講開了的？半點風聲都沒有。

鎧甲神一進門就看見比自己小上幾歲的年輕人走出門，那步伐隱隱有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一回頭，果不其然，自家母親笑意盈盈，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懷好意的狐貍，心下已經明白了大半。

“您怎么還逗起韓叔的兒子了？”他好笑的問：“又讓人代您向韓叔問好啦？”

韓叔是當年風之谷被熗神守安排保護他們的那個黑羽衛長官，叫韓鉞，小韓是他的兒子，叫韓磊，那時候小家伙還是小孩子，如今也長這么大了。

小孩子長的真快啊。鎧甲神感慨了一句，其實也樂得看其他人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