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裏一片沈寂，這些日子沈孤桐在朝廷裏風(fēng)頭正盛，宮裏宮外都在風(fēng)傳新科探花如何忠勇當(dāng)先奮不顧身在亂民踩踏中救下了微服出游的十公主的義舉，都在傳說這位少年探花郎一準(zhǔn)是這位金枝玉葉的十公主的駙馬爺。可如今丫鬟仆婦們乍一聽原來沈孤桐竟然是個(gè)冒名頂替的就公主的義士，驚得瞠目結(jié)舌，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滅族的。

沈孤桐眸底裏劃過一抹陰測(cè)測(cè)的光，旋即做出幾分詫異的神色問：“公主何出此言？救公主本是為臣子的本分，孤桐救公主不圖一己之私，此心可表！”

眾人一想，這話倒也不錯(cuò)。沈孤桐救了公主，皇上和端貴妃娘娘的賞賜他都辭而不領(lǐng)，一副清高磊落的風(fēng)范令人稱讚。

文人最愛惜名聲，沈孤桐沙啞的嗓音裏透出幾分磁力，有條不紊地朗然分辯：“公主明察，孤桐背上的傷委實(shí)是因救公主逃離火場時(shí)所傷。”

蘭馨公主將信將疑氣惱未平，指著沈孤桐的手漸漸顫抖，又問，“那，我分明見那救我的人不是你，他是誰？”

“其實(shí)，救公主出那亂民踩踏的確實(shí)另有一人，只是孤桐忠人之事，更礙于公主的名聲，不敢道出真相。那人當(dāng)初跪地再三肯求微臣務(wù)必為他嚴(yán)守秘密，莫道出他曾在匆亂中抱出公主殿下。免得惹來無妄之災(zāi)?！鄙蚬峦┭赞o鎮(zhèn)定，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慨然談吐，但心裏卻在盤算如何將這番謊話編得能瞞哄過眼前這任性的公主。

“他，他是誰？”蘭馨公主急得追問，“可是謝子駿？”她櫻唇微開，杏眸瞪亮，滿眼都是期冀。

沈孤桐望著她的神色，透出幾分失望，他微微動(dòng)唇，心知公主滿心裝的都是謝子駿，原本的一絲希望漸漸成了泡影落空，他心頭又是恨又是妒。于是他抿抿薄唇嘆息一聲滿心惋惜道，“他是一位身量模樣同孤桐差不多的少年，此前孤桐也曾有緣在謝府同他謀面……可惜此人出身寒微，又是賤籍。依了圣朝律例，這賤民若是……若是賤民同官宦小姐有肌膚之親，那是要斷手剜眼的。更何況他抱起公主背跑了一程?！鄙蚬峦┲?jǐn)慎地掃視一下四周的眾人，流熏忙吩咐丫鬟們退下。

蘭馨公主原本眼前一亮，謝子俊的身影浮現(xiàn)眼前，無奈被沈孤桐又道出后半句話，心頭那點(diǎn)期冀漸漸落空，反生出幾分晦氣。若是她被一男娼所救，此事自然不便張揚(yáng)，難怪沈孤桐緘口不談此事。蘭馨公主看一眼沈孤桐，滿心的不甘。

水榭中寂靜無聲，眾人默然。須臾間只剩了姊妹三人面對(duì)跪地的沈孤桐。

沈孤桐則平靜的跪地整理濕漉漉的衣衫，透過那單薄的麻衣，矯健的身姿盡顯，一頭濕漉漉的長發(fā)長垂，滴滴答答的水落在木擱板上，濕做一汪水洼。

蘭馨公主不依不饒的盤問，急得淚水盈盈，跺腳責(zé)怪，“一定是你嚇跑了他，他，他叫什么名字？父皇哪裏會(huì)不講道理逼他做小太監(jiān)？?！?

沈孤桐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清淺的笑靨任是落寞都分外迷人。他搖搖頭道，“此人家中清寒，只他一獨(dú)苗，家中更有高堂老母，他是怕皇上得知他曾拉扯背抱公主會(huì)勃然大怒，衙門裏會(huì)因他是賤民僭越犯上而將他凈身做太監(jiān)送進(jìn)宮去伺候公主。此人才在微臣趕至道出公主身份時(shí)，嚇得跪地求饒，苦苦哀求微臣保密，更將公主托付給在下代為照顧送回宮廷，撇下公主獨(dú)自逃竄了?？上⒊甲凡换厮鼪]了他的消息下落?！?

聽到此處，流熏心頭忽然一動(dòng)，不由饒有興致的深望幾眼沈孤桐，心頭不覺暗自佩服。沈孤桐這番謊話編得感人至深，娓娓道來深情并茂，更是面色不改。處變不驚急中生智應(yīng)變的功夫可令人讚嘆。

“他，他小字……媚奴，是常春樓裏的小倌戲子，更是……”沈孤桐微羞了面頰無奈的搖搖頭。聽到此處，流熏才恍然大悟，沈孤桐簡直是太過狡猾，死到臨頭，竟然能夠四兩撥千斤的為自己釋禍，更能將他處心積慮要尋出的火場逃生而去的男娼媚奴推去公主眼前，接公主之力去滿城撒網(wǎng)尋出此人。

沈孤桐道，“……他出身下賤，嗓子極好，常在各達(dá)官顯貴府裏唱戲，所以下官認(rèn)得此人?？上叭找粓龃蠡馃顺４簶?，哎，此人不知下落。若是公主有意尋找，臣可以請(qǐng)刑部代為追查?！?

流熏早已提防，不覺驚噫一聲道，“呀，是那個(gè)喚作媚奴的小倌呀。那日神仙廟的打醮戲，公主同流熏被那笛聲引去鐘樓時(shí)……可是見過那媚奴的，那紫紅色衫子的，不就是扮《南柯夢(mèng)》的那個(gè)俊俏的小倌兒？”

一句“笛聲”驚得沈孤桐周身一抖，才恍悟自己失言。那日他赤身袒體的瑟縮在香案下，是見了公主和流熏上樓來同馮四和媚奴師兄對(duì)話的。他只顧了設(shè)法尋出這些日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知道他根底下落的媚奴，生怕封三畏再拿了他的把柄去?？墒峭浟诉@樁事。

蘭馨公主眸光裏透出幾分詫異，摸摸頭含糊搖頭道，“不對(duì)，那日我朦朧間，看到的模樣，不似是那媚奴?！?

沈孤桐一笑道，“公主那時(shí)驚嚇昏迷，夢(mèng)裏眼前多是難分了。若不是今兒孤桐道出原委，公主不是見那人同臣也頗像嗎？”

含糊的幾句推諉之詞，蘭馨公主暗自尋思了將信將疑。心底裏對(duì)那神秘的恩公就是謝子駿的想法也漸漸淡去，更不想再追究此事。

倒是流熏掃一眼沈孤桐那讀書人彈墨而蓄的長長的指甲感嘆一句，“看，沈師兄的食指和小指的指甲都齊根折斷了，誤聽是公主落水，就跳入寒流中救人了?！?

沈孤桐望著自己的斷甲，心頭不由一陣狐疑。那指甲并非今日折斷，而是屈辱的常春樓陪客那日，緒恒久那老畜生不知廉恥的玩弄他的身子時(shí)，一時(shí)興起咬下他的指甲收藏當(dāng)做信物……

他不由看一眼流熏，莫不是這妮子知道什么？如何字字句句似在刺他的柔弱處。但他仔細(xì)尋思，不可能……

毓寧郡主叫嚷著：“馨兒姐姐，咱們?nèi)ゲ缮徟喊桑v民也好，臣子也罷，救姐姐是子臣只份。既然真相大白，姐姐也不用再為此事掛心了?！?

蘭馨望著沈孤桐一笑，揚(yáng)起高傲圓潤的下巴挑了眉梢道，“嗯，算你老實(shí)，本宮就不同你計(jì)較貪功欺君一事了?！闭f罷一笑轉(zhuǎn)身，那長長的霓虹色帔帛從沈孤桐伏地叩首的眼前一寸寸的移走，沈孤桐恨不得上前一把握住那將消逝的帔帛大喊，“公主留步！”但滿心追悔，他的駙馬夢(mèng)就此完結(jié)。

流熏同蘭馨公主離去時(shí)，有意嫣然含笑回首望一眼塵埃中的沈孤桐。前世裏，雖然他只是幫兇，但她一定要讓他飽嘗那粉身碎骨被踐踏到塵埃裏的痛苦，那從高空跌落懸崖的絕望。爬得越高，他跌落得越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