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君藥到達醫(yī)館時，門外銀杏樹和窗欞都掛上了寒酥。

昨日a市落了一日冷雨，接近凌晨，才堪堪化作鹽粒大小的雪。

南方雪向來不成氣候，今年這場倒是有些許厚積簿發(fā)的意思。

此時此刻城市還在安寐，大多時只有漫天簌簌的好聲音，她抬頭望去，雪不知何時已有玉扣大小。

沿著她走來的路，印出淺淺一對腳印。

余君藥照舊是最早到開門的那個人。

天氣好時，會有不少人排在人行道上等余升允堂開門。部分是因心神難安于是選擇踏夜而來、等待最早門診的患者，部分是住在附近上了年紀的居民，習慣晨練前，討一杯免費供應的養(yǎng)生茶喝。

今日天寒地凍，天光未亮。老祖宗親筆書寫的榆木牌匾下，只站著三兩人。

余君藥還是先開門，請人進到大廳坐下暖身。

余升允堂既是藥館，也是醫(yī)堂。從文化傳承上講，還是重點保護單位。

門診主要集中在一、二層樓，整個醫(yī)館在四年前翻新過，原先的四方天井覆上木嵌的八寶玻璃頂，形成了如今的大廳，今早上面覆了一層松軟的玉絮，從裏頭瞧天色便不真切了。

大廳正中央陳列余老祖丹青畫像，兩側(cè)是“黃潤紫團功殊高妙，玉蘭金井品重杏林”的對聯(lián)，所有陳設與建筑結(jié)構(gòu)均為木質(zhì)，雕刻了諸如“五福捧壽”“竹報平安”的吉祥紋樣。

余君藥請人在這裏小坐。

一共擺了八張供人小憩的紅木寬椅，左右側(cè)用畫屏隔斷兩旁開放的中藥房，除此之外一樓的房間均用來針灸推拿。二層四方皆為診室，其中坐北朝南一方，推門而入后，又是一個頗為寬敞的候診廳，往內(nèi)再有兩個獨立的診室。此外，正對診室一側(cè)，還有一個用呂洞賓三戲白牡丹風屏隔出的簡單空間，正對著一扇仿古的木窗。

余君藥先上樓進了靠西側(cè)那間診室，脫下圍巾和黑色的呢大衣，爾后換上掛在木架上的白大褂，隨手將長發(fā)挽起。

兩間獨立診室，靠東光線更好的一間屬于余君藥祖父，靠西次之那間屬于余君藥父親，而僅僅用屏風隔斷的那張辦公桌，原先屬于她。

如今祖父余仲弦年事已高，僅在每月初、十五開兩天門診，父親余樞啟移到了光線更好的那間診室。

余君藥自己憑借去年用針灸喚醒一名腦外傷意識障礙患者后聲名鵲起，立住了余氏中醫(yī)第九代傳人的招牌，有了獨立診室的資格，如今在原先余樞啟那間坐診。

——余升允堂發(fā)展沿革至今，除了余氏中醫(yī)之外，還云集各地大量中醫(yī)名家坐堂開診。但老祖宗立了規(guī)矩，這片坐北朝南的獨立診區(qū)，只有姓余的嫡系傳人有資格在這裏坐診。

余升允堂起始于清朝嘉慶年間。余君藥的老祖宗余升允師從宮中御醫(yī)，已小有所成。后受白蓮教起義牽連，一路逃離南下，途出不忘懸壺濟世，待在江南平反并定居后，名聲大噪，加之他對診斷用藥有獨到見解，自成一派，后創(chuàng)立了聲名赫赫的余升允堂。

余氏中醫(yī)為壯大傳統(tǒng)發(fā)展，廣收天下門生傾囊相授，然而最得余老祖宗真?zhèn)髡撸坪踹€是本姓的嫡系弟子一脈。

換好衣服，余君藥下樓熱今天第一壺養(yǎng)生茶，給在等待的五人依次倒了一杯。

養(yǎng)生茶是余君藥爺爺余仲弦在五汁飲[1]基礎上進行增減改良后的特殊配方，適用廣泛，秋冬僅用于非特殊人群的日常保健是再好不過。

養(yǎng)生茶每日在醫(yī)館內(nèi)不限量地免費供應，茶包也進行售賣，價格不低，顧客仍絡繹不絕。

余君藥并不健談，倒完茶便徑自去藥房清點整理藥材，一直到絕大部分藥師與醫(yī)生都開始上班，才回到自己的診室。

余氏中醫(yī)通全科，尤為善治消化病，臨近年關(guān)酒局應酬增多，前來尋求調(diào)養(yǎng)方劑的患者不少。

上午余君藥幾乎是一刻不得清閑，保溫杯裏常年備的桂圓紅棗茶空了也無暇添水，到下午醫(yī)館便陡然空了下來。

原因有三。第一，前來尋醫(yī)問藥者為求心安，大多選在上午掛號；第二，她的父親余樞啟下午要去a大附屬醫(yī)院，絕大多數(shù)患者掛余氏中醫(yī)追隨他而來，自然也跟著改去a大附院，其他醫(yī)生那裏人流變化不甚明顯，余君藥這裏卻一目了然；第三，雪越下越大了，柏油路上的雪化了一半，又重新結(jié)成冰，市民對出行的意志難免淡了下來。

余君藥從窗外望去，高樓瓊宇層層迭迭，映照著鋼筋森林裏淡漠的雪色。讓余升允堂即使坐落在鐘山景區(qū)內(nèi)，也見不到“層空累怪石、古木生其膚”[2]之景，但大約是地理上離得近了，心理上也能些許感受到置身山間的開闊抒懷。

四點左右，她料想不會再有患者，便又重新拿了《傷寒論》來讀。

余升允堂位于城南科技新區(qū)和鐘山老河古街的交界地帶，還在古街入口處，就不再允許機動車駛?cè)搿?

沈清澤下車，先讓司機離開。

他撐了把黑色的長柄傘，裹緊自己的羽絨服后慢慢跟著導航尋找余升允堂的大門。

原本這樣的天氣沈清澤最不愛出門，但一想到接下來的事，就又多多少少有些心潮澎湃了。

幾個星期前家中聚餐，一位叔伯稱自己罹患多年的老胃病被中醫(yī)調(diào)養(yǎng)得大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連開三瓶私藏好酒，只恨不能普天同慶。

這位叔伯他是有些了解的，去各大醫(yī)院做過不少檢查，結(jié)果無非都是并不嚴重的慢性潰瘍，可每每發(fā)作，滋味又是徹夜難眠，生不如死。

沈清澤雖然年輕，胃病的癥狀卻與叔伯大同小異，他暗暗意識到自己若是一再耽擱治療得不到什么好處，反而延誤接下來的喝酒作樂，不妨也借親戚的光，徹底去了這病根。

叔伯說為診治他的是余升允堂的余樞啟大夫，沈清澤便又打聽了一番，了解到這位余先生一號難求，而且甭管是怎樣的達官顯貴都休想循情——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親自神臉識別登錄浙裏辦提前一周搶號。

沈清澤覺得有幾分意思，隨手登錄平臺看了看，一看他才知道這位世家中醫(yī)已經(jīng)有了下一代的傳承人，出診信息就在余樞啟下方。

雖然是同樣一身穿白大褂的白底側(cè)身證件照，可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余君藥那張不帶笑意的漂亮冷臉。她有一雙微微上挑的杏眼，細眉舒展，五官排布流暢又完美，表情有些嚴肅。若沒有一頭漆黑的長發(fā)，皮膚白的幾乎要和背景融合，渾身透露出來的氣質(zhì)又是古典又是清冷，在一堆加起來一千多歲的老頭老太中，她突出得似乎在發(fā)光。

沈清澤直接從余樞啟那頁劃走，不多留一個眼神，倒是反覆欣賞了幾遍這位余君藥醫(yī)生的照片與簡歷。

既可賞美，又可看病，沈清澤毫不猶豫，選擇了這位看上去資歷尚淺的余君藥醫(yī)生。他一點也不擔心余醫(yī)生會不會醫(yī)術(shù)不精，就算是給他看壞了，還能叫她老子兜底。

沈清澤心情頗好，哼著歌走到余升允堂門前，借著對面玻璃反光確認自己衣著儀容無誤后，才推門而入。

進門后，他發(fā)了個定位在幾個狐朋狗友的小群裏，并艾特所有人，然后點開和崔翕聞的私聊界面，問崔少一日無聲，又在忙多大的進項。

出示完掛號信息并登記后，有人引導沈清澤上二樓。

他有些好奇地打量余升允堂的裝修與陳設，近年來聲色犬馬的地方去過不少，這樣古色古香的傳統(tǒng)韻味，上次見到好像還是小學春游。

若不是心血來潮沖著余君藥大夫，他估計一輩子也不會踏足這樣的地方。

敲響余大夫門前沈清澤最后看了一眼手機，崔翕聞回了他一個定位，位置就在離這不遠的科技園，他便打字：

【一起吃飯，半小時后來接我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