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入了軒翼城，看那街上人來人往，店鋪林立，果然比安寧鎮(zhèn)熱鬧不少，我卻不急多看，拉了楊嚴(yán)塵尋間客棧住下，這才松了口氣。我趴在桌上剛打了個盹兒，便聽見楊嚴(yán)塵在門外輕喚道：“姑娘，時辰尚早，下樓先喝杯清茶如何？”我晃晃腦袋，也罷，天還未黑我便睡了確實(shí)太早，不如出去尋尋熱鬧。大堂上客人不多，許是沒到晚膳的時間，我往嘴里一顆顆丟著花生，抄了茶杯便仰頭灌入：“咳，這么小的杯子，得喝幾杯才解渴啊。”他優(yōu)雅地抿了口茶，嘴角彎彎隱有笑意：“慢些喝，可別嗆著，這些茶還不夠你喝的？”

我盯著他細(xì)長的手指不悅道：“楊嚴(yán)塵，你一路嘲諷于我，難道不怕我什么時候往你杯里下點(diǎn)毒？”自出了天氳閣，我便常常直呼他的名字，言辭不敬，他也不惱，只含笑望著我，目光柔和。我總在納悶：這個人到底是脾氣太好呢，還是逆來順受慣了？剛離開坨坨山不久，我尚且不敢有什么動作，只在心里憋氣，什么時候定要撕了這層溫文爾雅的面皮瞧個清楚。他依舊含笑不語，卻是微微搖了搖頭，我恨得牙癢癢：他是打定主意我不敢怎么樣了？我猛灌下一杯茶，將杯子摔得極響，他探究的眼神瞟過，我眨眨眼：“盟主，小女子有件事一直很好奇，還望盟主務(wù)必相告。”我湊近他，“不知盟主的武功可否稱得上是天下第一？”他一笑，卻是答非所問：“我最怕姑娘喚我盟主了，每每耳聞，便料到必定不會是什么好話。”

我聽到了牙齒摩擦的咯吱聲，還好他又說：“在下學(xué)藝不精，怎可稱天下第一。不說人外有人，便是江湖幾大門派之中武藝高強(qiáng)的也不在少數(shù)。”我不屑道：“你們白道盡喜好假模假樣、虛與委蛇，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得意呢，表面上還偏要裝謙虛！”他眼波一轉(zhuǎn)正要說話，我雙眸一瞪：“那你老實(shí)說，比我魔域四君如何？”

他垂了眼，注目杯中，似乎那上面飄著的是什么稀有之物：“四位宮主在下只在三年前有緣一見，于武藝卻僅僅是點(diǎn)到即止，故而了解不多，在下聽聞慕遐擅五行陣法，霄平長于飄渺輕功，浮生年紀(jì)最長，已得魔域眾家之長，坐宮主之位已十?dāng)?shù)年，而輕鸞君雖是年輕女子，卻也巾幗不讓須眉，當(dāng)可躋身十大高手之列，這一次帶傷與申飛雪比試，實(shí)在不能作數(shù)。”“哼，你倒是看得明白，可有些名門正派的傻子還以為你們白道的武功怎么了不起呢，整日叫囂，也不怕眼睛朝天，瞧不見地上，跌進(jìn)坑里去了！”我雖不喜輕鸞，可她畢竟是我們魔域的人，哪能由著你們欺負(fù)！只是，師父說楊嚴(yán)塵是從四君之手奪了盟主寶座，想是功力比之深厚不知多少，方才他卻只是略略帶過，也不多言，真是虛偽！他輕笑幾聲，眉眼舒淡：“你還沒上過擴(kuò)云山吧，聽聞其山綿延百里，巍峨雄壯，我早想一觀，此次便托了姑娘的福得以拜訪四大圣君。只是，據(jù)說山下多有慕遐君布下的陣法，不知我們能否闖過。”我丟了幾顆花生到嘴里：“你不是武林盟主么，名頭那么大，此時不用何時用？”

他苦笑道：“武林盟主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去得的，總得遵了人家的規(guī)矩。你難道不知：擴(kuò)云其下多骸骨，俱是江湖好兒郎？”我默默嘆息：我知道，我怎會不知！那老烏龜?shù)奈Ｉ讲灰彩侨绱嗣础Ｋ值溃骸澳悄悖瑫旅矗俊蔽乙荒ㄗ欤骸疤斓紫逻€沒有什么地方是本姑娘不敢去的！”他笑意融融，仿佛那是什么歡喜之事：“那么，姑娘，敢上梅鴻樓么？”

我眼睛一亮，細(xì)心琢磨起來，他這話到底什么意思呢？眾所周知，梅鴻樓乃天下第一樓，不為別的，只因里面住了個楊嚴(yán)塵。不過區(qū)區(qū)四五座高閣，卻暗藏了眾多武藝高強(qiáng)的侍衛(wèi)，沒人知道他們的姓名，沒人知曉他們的樣貌，沒人細(xì)瞧過他們的武功來路，只因這世上敢硬闖梅鴻樓的人不多。據(jù)說，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楊大盟主不喜見人，故而三年來上過梅鴻樓的一只手便可數(shù)過來。江湖上傳說，要見盟主需十里之外拜帖求見，五里之遙落馬步行，三里沐浴，二里正冠，近至一里則樹下長揖，如此這般之后，也不一定能見得上這個武林盟主的管家。可我如今日日見他，也沒瞧出朵花來，為何江湖上有那么多癡人孜孜以求只盼上梅鴻樓一睹風(fēng)采。我盯了他的眼睛，左看右看，也沒發(fā)覺他是這樣狂傲之人。人說梅鴻樓什么都好，就是鮮少有人得幸一觀，人說梅鴻樓什么都有，就是少了女子的嬌笑。我念及此不由暗笑：哼，這不更證明你不能人道么。我把玩著手中的茶盞：“還是那句話，天底下沒有什么地方是本姑娘不敢去的！”

他舉杯在手，唇邊帶笑：“那好，楊某便在梅鴻樓靜候姑娘到來！”笑雖無甚出奇，只是在我看來總有些說不出的意味，是笑里藏刀還是……我嘟了嘴湊近他：“你，邀我去梅鴻樓，可不是我自己硬闖，也不是上門拜見，所以我既不必打敗那些暗衛(wèi)，又不必遵守你的那些破規(guī)矩，是也不是？”他突然猛咳起來：“姑娘，我……”“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好意”地拍拍他的肩，“你不想為難于我，又不想落人口舌，這番苦心本姑娘省得，省得……”他半晌才止了咳，眼神無奈，但我瞧得出，那里面必定還有些別的東西，否則，否則那眸子怎會那般神彩四溢、流光不斷。我繼續(xù)裝傻：“你說為何有那么多人想上梅鴻樓？楊盟主不是潘安一樣的美男子，又不收徒，好似也不喜結(jié)交什么江湖豪杰，那他們不辭辛苦地來找你到底所為何事？”他又是一嗆：“他們，他們還不是有求于我，大到幫派之間的爭斗，小到喜得貴子，都惦記著我，咳，我倒希望他們切莫再找上門來了。”我暗自好笑：“誰叫你坐著盟主這個位置的，只要你一日在其位，便一日不得安寧。不過，你別說，看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討好獻(xiàn)媚，那滋味應(yīng)該是不錯吧？我本是玩笑話，誰知他像是當(dāng)了真，面色漸漸凝重起來：“盟主之位在我眼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我只想依托這個位子竭力化解江湖上的紛爭與矛盾，將一些失足之人引向正路。楊某以此為己任，因而一日也不想見那些諂媚的臉。”我緩緩坐直了身子：“哦？所以你一直對我多番照顧，就是想遇見一個便救贖一個？盟主費(fèi)心了，小女子的劣根極深，怕是不易祛除啊。”我斜著眉口氣不善，他緩緩垂下眼，嗓音低切：“我，還做不到那么高雅尚潔。”

“盟主真是謙虛啊，您若是稱不上，誰還敢自詡君子二字！”我勾著嘴角，笑得不可謂不開懷，他猛地抬眼，漆黑的眸子溢滿的不是惱怒不是憤恨，卻是落寞，是……悲涼。我不覺怔然，一顆花生含在嘴里久久沒有咽下，是我眼花了嗎，怎會……是悲涼？良久無話，他又重新喝他的茶，只是那茶往往沒了熱氣卻還未淺下半分。我凝眉細(xì)思，卻沒有絲毫頭緒，他這脾氣來得好生奇怪，以往我怎么明嘲暗諷他依然眉眼帶笑，怎么這次竟如此？難道是犯了他的禁忌？我正在暗自揣測，只見他舉目望向窗外，目光迷離：“明日，似乎不是個好天氣。”我眨眨眼，沒好氣道：“這下好了，下雨可如何騎馬？”他回眸看我，似乎又回復(fù)了平素的淡定：“下雨便只能委屈姑娘再飲一日的茶了。”我嘟囔了幾句，心下漸漸松快起來，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眼里有著太過厚重的情緒，好像寒的深眸，我怎么也看不透。天色漸暗，堂間的客人也多了起來，我急著叫了小菜，一日未好好進(jìn)食，眼前紅紅綠綠、香氣撲鼻，我不由大快朵頤，幾筷子下肚已是半飽，便想尋些話說：“如此好菜，沒酒怎行？”說罷便欲喚小二。他抬手一擋：“姑娘要喝酒？烈酒傷身，清酒易醉，左右都沒有什么好處，何況我們有要事在身，還是不要……”我一揚(yáng)手：“好了，好了，你真該去當(dāng)夫子，嘮叨個沒完！”他淡淡說道：“我說了千百句，姑娘能聽進(jìn)一句，我便知足了。”我斜睨過去：“那我只能以茶代酒了？可這茶遠(yuǎn)非極品，好像還是陳年的舊茶，你還喝得這樣歡？”他淡然：“品茶多看心情，若是清怡淡寧、暢快抒然，那么茶到嘴里自有一番絕美滋味。”

我瞇起眼：“如此說來，盟主現(xiàn)在心情倒是極好了？”他眸光一閃，低低回了句：“還好……”我哼了聲，你方才一言不發(fā)，自己沒什么，倒把本姑娘的好心情給破壞殆盡了，現(xiàn)下我心緒不佳，你倒在一旁樂的開心！正兀自不悅，卻漸漸發(fā)現(xiàn)他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竟未吃過菜。我勾了一縷長發(fā)至胸前，開口道：“茶太好喝了，連菜也不吃？”他一滯，目光瞟開：“我，不餓。”我不解：“趕了一天的路，午時也沒見你吃多少，怎會不餓？莫忘了你身上還有傷呢。”我的聲音高揚(yáng)，隱隱有些惱怒：莫非是怕我在菜里下毒？異樣的流光在他眼底劃過，仿佛散落銀珠碎玉，原本死水一般的黑眸竟泛著不可逼視的光華，失了水色的薄唇勾起動人的曲線，好像，真的好像……我又是癡了，寒，寒……

“寒……”他淡淡品著這個字，笑意不減，眼里的漣漪卻漸漸漾開，擴(kuò)散。我忽覺不妙，不免暗自懊惱，怎么又將他當(dāng)成寒了，他到底什么地方像寒呢，我搖搖頭，外表未有一處像，但偶爾的神情，那專注的眼神，眼神！是了！寒也常常這樣看我，這樣笑，只是那眼里深藏著的，到底是什么，我至今不懂，如今他也這般看我，又是為了什么？我重又抬眼，心中一顫，什么都沒了，又是深不見底的寒潭，有的只是冰冷疏離，我有些不自在，便嗔怪道：“到底吃不吃，我一沒下毒，二沒……”“吃。”看他夾了點(diǎn)菜放進(jìn)嘴里，我暗自拍拍胸口：還好他又沒問什么，否則還真不知怎么作答，常人若是三番兩次被別人當(dāng)成其他人，必定惱火，可誰叫楊嚴(yán)塵涵養(yǎng)修為之深遠(yuǎn)非常人可比呢。

秋色橫波

透過層層茶香熱氣，我半闔著眸，他的每一個動作在我眼里都成了寒。寒常常這樣笑，嘴角勾起淺淺的弧線，睫毛宛如林間細(xì)密的枝椏，擋住了那褐色瞳仁中流光四溢的神采。我不甘心，總是湊近，再湊近，直到他有些慌亂地退開，于是我假裝懊惱，他便又會攏我在懷，這一次，離得近了，只需稍稍仰頭便能瞧個清楚。我一直猜他眼里深藏著的到底是什么，看了多時，只知道有寵溺，有憐惜，有無奈，可還有很多我卻怎么也看不透。他總是摸著我的頭，說我還小，什么都不懂。我是不懂他眼里的深意，不懂他嘴邊無奈的笑，我只希望靠著他，鼻翼間有他溫暖的氣息，耳邊是他輕柔的喃呢，全身都沐浴在他動人的眸光中，就好像，是被他捧在手心的珍寶，處處都能感受到他的無比珍愛之情。后來，我總喜歡問人家要最寶貴的東西，我不知道別人的會是什么，但若是問寒，他定會說：“小桐便是我最最寶貴的……”我眼中好像浮起一層水光，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我努力回想，卻是力不從心。那時的我確實(shí)太小了，不過十歲光景，看到十三歲，依然看不明白，只知道他眼里的無奈愈生愈多，笑意也淡了。我從不管這些，只要他還在我身邊，還是那般溫柔待我便心滿意足了。十四歲的時候，他常帶我去風(fēng)華園，我還記得，那園子本叫秋欣園，因?yàn)榍叭螌m主的妻子名叫秋欣，所以他在任的時候，所有的殿閣樓臺都喚做秋欣，秋欣殿，秋欣池，秋欣園……可紅顏薄命，秋欣只活了短短三十載便香消玉殞了，那宮主傷心欲絕，身子日漸消瘦單薄，于是擴(kuò)云山上又開始了一場新的爭斗。我的寒，便是他們的犧牲品！曾幾何時，他望我的眼神凝重憂慮，幾次欲言又止，我依然是懵懵懂懂。他不知從哪兒尋來了櫻花的幼枝，我初次去到風(fēng)華園，便被那朵紅云迷了眼。在那緋櫻樹下，他說要娶我，可笑我竟不懂，只問是否能與他日日相守，他低低應(yīng)了，我便欣喜地允諾。那之后，我便時常見不著他，我知道是那兩個人，他們在逼寒做他不愿做的事，直到，那件事的發(fā)生……那種恨，讓我的心痛到極致！我向來是乖巧聽話溫順可人的，可那一次，誰也想不到，我竟會說出那樣的話……我猛一閉眼：算了，算了，別想這些，他不會回來，我也回不到過去，如今心思淡了，野了，只怕他真會傷心。只是寒，你要明白，這世上再沒有如你這般待我的人了，我是你心頭的珍寶，不像他們，眼里只有權(quán)利地位，被欲念侵蝕得什么都剩不下……我輕嘆口氣，不想理會楊嚴(yán)塵若有所思的眼神，轉(zhuǎn)向門邊，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子正盯著我猛瞧，見我看他更是樂得雙眼擠成兩條線。我瞧著滑稽，險些笑出聲來，偷瞟一眼楊嚴(yán)塵，心中便有了主意：反正無事可做，何不尋些樂子？于是我朝那男人拋了幾個媚眼，一手執(zhí)杯，只拿舌尖輕輕順著杯沿勾勒，那人果然瞧得兩眼發(fā)直，只差留下口水來了。我知道適可而止，便放下茶盞，挑束發(fā)絲輕掃頸子，我穿的不多，此刻也未披風(fēng)氅，細(xì)白的頸子無疑堪堪落入那人眼底。不多時，那人果然坐不住了，抖抖衣衫便走了過來，我抿了嘴偷樂，那人五短身材，瞧著我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小娘子好生面善啊，若不是近看，仿佛和我家的小表妹一般模樣！”

楊嚴(yán)塵略有疑惑，雙眸掃過我的臉：“這位公子所為何事？”那人仿佛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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