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夾了點小菜,我喜滋滋地吃下,便注目在舞池中,幾個舞娘正跳著楊柳枝,我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只覺輕鸞默默望過來,那幽怨的眼神更襯得她整個人柔若嬌花,我終是不忍,悄悄起身坐到了她的身邊:“他不是醇酒,卻能醉人!”“什么?”她的身子猛地一僵,不可置信地望過來。我輕淺一笑,搶過她盤里的糕點咬了口:“沒什么,我只是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話。”
她垂下眼默然不語,我心中了然便問道:“那你現在,可還念著他?”她勉強笑道:“我,我早已死心了,他,也不過是清清冷冷的一個人,有什么好的。”
“你說謊,若真的心死,又怎會是這般模樣。”她微微搖頭,卻又點了點頭,最后長嘆道:“有些人,一旦愛了,便再難忘卻……”
我心下一顫,捏住她的手說道:“我們三個,還真是……我愿忘了以前的不快,你呢?云姐。”
她驚道:“你,你知道了?”我嘻嘻笑著說:“你不愿我知道么?也許,我會幫你呢!”她眼神黯了黯:“他心里從來沒有我的,就如你心里也從來沒有他一般,這種事哪里強求得來呢。”我也沉默下來:是啊,若是感情能由得自己,該多好。心里忽然煩悶得很,便猛地灌下一杯酒:他,似乎也喝了不少呢,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不總是嘮叨著喝酒易醉傷身的嘛,怎么自己也樂衷此道了?也不知他何時走的,我在輕鸞身邊坐了一晚,抱著云遲劍有些云里霧里了。后來月痕她們來扶我回去,被殿外的冷風一吹我倒清醒起來。漫步月色之下,枯枝樹影舒橫搖曳,我又一次在廊下瞥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倆見狀只默默退開,我微嘆了口氣說道:“你看星斜月落,斗轉參橫,天快要亮了呢,你還不回去歇息?”黑亮的長發搭在肩頭,似被露水潤濕,月光皎潔,我陡然發現他似乎又清減了幾分:“我頭疼欲裂,睡不著覺,只能整夜整夜地想你。這樣也好啊,以后恐怕連想你都是種奢望了。”
我心中一頓,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倉促笑道:“何必再想呢,既然是煩惱事就應拋得遠遠的,一生一世不再觸碰。”他突然朝我垮近一步,我猛地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竟有些不習慣了:“我該說什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可為什么我卻偏偏不甘心這樣的結果!”我怔怔望著他,一時間心中酸楚不已,便環上他的胳膊輕輕一扯:“來啊,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他任由我拉扯著,緩步行了一個多時辰才至擴云山主峰蒼云頂,此刻天將明,霧海生,四周云煙環繞,仿佛仙境一般,天風浪浪,海山蒼蒼,便是這般的氣勢吧!曙光初露,浮云若煙若霧飄出山谷,雪浪滾滾,郁郁紛紛,聚而為輕綿薄絮,散而為芙蓉萬朵,因風蕩漾,彌漫成海。我輕舒廣袖,攏了兩袖的清風緩緩旋轉起來:“這忘川崖下深不見底,我魔域圣山的人若是犯了大過,便要身戴重枷跳下山去,你說,這下面該是何等的風光!”
他沒有說話,只默默盯著我,眼前云海似有千種暈、萬種光,彩浪滔天,令人心驚目眩,我一時豪氣沖天,不由高聲吟道:“獨倚昆侖北望月,腳踏瀟湘夜凝汐。醉臥塞北胡笳調,鼓瑟相和吳儂語。幻化龍鰭渡四海,脅生雙翼上九天。衣帶輕掃閑庭步,羅裙宛轉馬上舞。庭前一樹木棉妖,窗外點點山櫻俏。朝聞百花暮聽雪,敢叫參辰墜滄流!今昔不過韶光逝,來日更叫天下先!”吟罷,巍巍群山隨云霞曳動,山石林木也都穿云破霧而出,許久之后,他沉聲說道:“姑娘果然好氣魄,巾幗不讓須眉,端得是豪氣干云啊!”他頓了頓,悠悠念道:“對君妙音歌一曲,碧落黃泉永相念!”“可相配?”他回頭看我。我兀自不理:“一點兒不配!”他淡淡一笑,點了點頭:“不配,也無法了,塵的心,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只是姑娘之婉約柔美,卻正應了那首名傳四海的《南歌子》:云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我一屆凡夫俗子,姑娘之于我,恐怕真像那皎皎明月般遙不可及,抑或是,從今往后,連遙遙望一眼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心中一個激靈,穩了穩便回首正視他:“楊嚴塵,你身為武林盟主,卻是我魔域的大敵,你也該聽說過這樣一句話:除楊嚴塵者奉神君,平梅鴻樓者定天下!這天底下有多少人等著殺你呢,上次我也說過,我便是其中之一,可你卻賴在這兒不肯走,還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輕輕搖頭:“你若是想殺我,必定早下手了。”我睥睨道:“你怎知我心中所想,我只是在思量一個絕好的方法,殺人于我不過最簡單的事,可要做到精絕天下卻不易。”他眼中似凝了無盡的憐惜:“你為何總想著怎樣殺人,妙齡少女豈非該……”
我厲聲打斷他的話:“是啊,我比起你認識的那些佳麗可差遠了,我就是喜歡殺人,沒你那么的道貌岸然,殺個人還千方百計找借口!所以啊,你別一天到晚跟著我,早日滾回你的梅鴻樓去!你再不走,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的!”他眼神一黯:“今日,我本就想走的,你既不愿見我,又何苦自討沒趣呢。”說罷回身下山而去。我跟著他去了風槐閣,一眼便瞧見了插在瓶中的那支臘梅,卻早已枯敗,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這梅已經凋了,你怎么還不丟了去?”他伸手將那臘梅攏在胸前不舍道:“你給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歡。”
我琢磨著他的話,忽然瞪大了眼:“你,你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苦澀地笑著:“正因為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也比別人多了幾倍的痛苦。”
我默然,他一早就知道我給他的臘梅有毒,還欣喜地接過,插在瓶中日日相望,他的頭疼欲裂無法安寢,他的姿容倦怠面色憔悴,都是因為我啊!一時間,我忽覺喉嚨里堵得慌,便高聲叫道:“你真是個傻瓜,明知有毒還放在房中,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呆子!”他笑了,那樣的笑容,卻像是在凄楚中綻放出一點點歡喜,那歡喜看起來就像溺水人手中的稻草,那般纖弱無力:“我早知道,你,你還是有些憐惜我的……”他靠過來,呼吸漸漸急促,那喘息間的沉重與滯緩,仿佛是難言的絕望充斥在我心間。他的眼神好似受了傷的困獸,那樣無望而悲戚:“小桐,小桐,為什么……不能呢?”
那一汪深潭中映著我茫然的眼睛,此刻竟也酸澀得很,我將指尖深深扎進掌心,任那刺痛喚回飄忽的心緒:落霞觸地,連塵土也沾染上了落花的香氣,而花卻不在了,徒留枯枝脈脈,如何能挨過這寒冬呢。我揚起下顎,將心中的愁緒緩緩道來:“你可知,風住塵香花已盡,花,已然盡了……”
他遽然變色,身子猛地一晃,眼中苦楚如天邊暮色沉沉壓來:“果真盡了,果真無緣?”
“枯桐一葉唯傾寒……”我知道他會懂,我早已心死,一株早凋的秋桐,只等寒將我帶走,融入那無邊的夜色之中。“落月漸成孤,落花而成塚,我心已死,盟主無需多言了。”他只默然瞧著我,那目光卻蕭瑟如風中落葉,我輕聲嘆道:“落花既已殘敗,又何必流連呢?一切的因緣都是鏡花水月,皆是虛幻,相聚是緣,緣盡則散,我與你就算曾經有緣,也會在今天走到盡頭的。”他依舊神色未變,而那目光卻似要將我穿透,我下意識地閉閉眼,再睜開時已平靜了許多:“為何這樣看著我?”他緩緩開口,那憂傷自言語間絲縷流漾:“我只想多看你幾眼,把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的都看盡!”我心中一痛,想都未想便拔下頭頂金釵抵上他的脖子,他竟連眉毛都未動一下:哼,果真不怕死么?我微微一劃,那金釵尖細無比,瞬間我便看到細細的血絲滑過喉結滴滴滾落下來,他依舊是沉沉望我,眼中波瀾不驚。我故意笑道:“盟主好膽量!是料定我不敢殺你么?”
說罷心一橫便猛地刺去:只有這樣他才會明白我的心吧,只有這樣他才會走吧。眼見他眸心的水光悄然化霧,只一個側身便躲開了。我冷冷瞪著他,重將金釵在發髻上插好,轉身走在前面,出了輕鸞宮,便已望得見山道了,此刻紅日正升,他趕路正是時候!我身上衣衫單薄,卻并不覺冷,回眸剛想道別,忽見他遞過一個巴掌大的東西:“這奪雁令你拿著,想什么時候來梅鴻樓都可。或是遇上麻煩了,也可取出一用。”
我本不想接,他卻固執地塞進我手里,我盯著他微微一笑道:“盟主,后會有期了!”心里卻是念著:山高水長,相見無期,你繼續做你的盟主,我呢,還是過我放蕩不羈的日子,從今往后,絕不會再有交集。就此一別,水月之隔,大體可以相安無事吧。他沉默著,深邃的眸中溢滿的,似乎是離愁別緒,又似乎是不舍濃情,我不由輕笑道:“盟主莫非還惦記著小桐一直以來的大不敬么?該不會是在思量如何對付小女子吧。”
他卻沒有笑,突地掠至近前,我吃驚地瞪著眼,見他越靠越近,他想做什么?忽然,他一把攬過我,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緊接著,一個溫濕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唇,只是輕柔的舔弄,舌尖細細勾畫我的唇形,一遍又一遍,最后深深含住,仿佛傾盡了全力。我默默等他離開,卻許久未見動靜,只好胡亂扒著他的手,他使了大力,我固執地一根一根扒開,卻愕然看見眼前的他,雙眸緊閉,眼角微濕。我失神地望著,心中千頭萬緒苦澀難言:他,他竟然……剎那間,我腦中一熱,雙手捧了他的臉狠狠壓上去,挑開他的唇,與他癡纏在一起,此時此刻,我忘了寒,忘了他是武林盟主,忘了我是葉小桐。綠酒初嘗人易醉,可我明明心里有了寒,又怎會醉,怎能醉呢?只是這一刻,我忘不了他在坨坨山角守候的漫漫雨夜,忘不了他相贈的傳家玉鐲,忘不了他傾心以授的流櫻飛雪,忘不了他為我披上的雪狐大氅,忘不了他舍身為我擋住的煙花毒,更忘不了他似喜似悲的醉人眼神,柔情蜜意的溫暖笑容。我到底怎么了?難道寒的身影早已遠去,他卻悄悄進駐了我的心?難道我平素最看不慣的風雅高潔,竟也有為它折腰的時候?不,我不想,我不要!
我猛地退開,離他三步遠,他緩緩睜開眼,迷蒙的眸子仿佛含了無限凄楚,顫抖著雙唇幾不成語:“能否……明日再分別?”我喘了口氣,漠然道:“盟主還要怎樣?本姑娘做的犧牲還不夠嗎?”他只一怔,旋即慘然大笑道:“好,好,姑娘為楊某做了那么大的犧牲,楊某實在感恩戴德,此生定銘刻心間,永志不忘!”他一直笑到眼角淚水滴滴濺落,濡濕了胸前的衣襟,一直笑到云海翻涌明霞初映。我皺眉瞧著,不知該走該留,良久之后,他止了笑,啞著嗓子仰天嘆道:“也罷,這三個月的日日相守,足夠我回味一輩子了……”言罷也不瞧我,飛快地轉身離去,他走得急切,風兒掠起他的長衫,飄忽蕩漾,獵獵作響。我忽的松了口氣,如今,誘惑不在了,我又可全心全意念著寒了,只是,為何心頭隱隱作痛,一陣刺骨的寒意蔓延周身。他的身影漸遠漸消,沒有回頭,沒有停頓,終是放下了嗎?眼角微微灼痛,卻是怎么也流不出淚來,我的淚,早已為寒流盡了,此生,更無別的男人……可是,心為什么那樣疼,我奔至山道邊茫茫而望,卻是霧海氤氳,云霞若舞。再也看不到那眷戀的眼神,再也看不到那溫柔的笑顏,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承認舍不下這樣美好的情緣。可是啊,我已來不及后悔了,繁花已凋,香霧化塵,所有的情和愛都將如云煙般散去,再也留不下半點印痕。我軟軟癱坐于地,攥了拳頭塞進嘴里,忍不住嗚咽出聲。萬道霞光破云而出,我卻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只愿輕煙化霧將我帶走。此時此刻,我總算明白,我與他的這一別,恐怕就是永生了……
這一刻,我相思噬骨癡戀成狂,只愿來世能允我與他相依相守……這一刻,我難舍心間綿綿痛楚,盼他來世也別找我這樣的姑娘……這一刻,我總算清楚地知道,從今往后蕭郎與我終成了路人……這一刻,我才傻傻地明白,人世間的情愛對我來說終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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