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她被敲門聲驚醒了。晨曦染上窗簾，灰蒙蒙地一片白影。昨晚大概凌晨一點多才睡下，這時候睡意像頂帽子罩在頭頂上，沈甸甸地。她揉了揉短發，光著腳走過去打開門。
門外，加藤細川衣衫整齊地站在那裏，“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
她瞇起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十分鐘。”說完，甩上門。
十五分鐘后，他們坐在加藤細川的汽車裏，駛出外交公寓，沿著出城公路向西駛去。
“你打算去哪兒？”海瞳擺弄著手裏的太陽鏡，眼角還掛著一絲困倦。晨霧尚未散盡，看來今天又是個艷陽高照的晴天。
“看我媽媽。”他註視著前方的道路說。
“什么！”海瞳睜大了眼睛。
“今天是她的祭日，我很想去看看她。自從離開這裏去日本后，就再也沒有機會去看她。昨天晚上，我跟老頭子說，讓她和爸爸葬在一起吧，求求你了。結果，就是這個下場。”他摸了摸已經消了腫卻仍留有青痕的左臉，“最近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都想挑一個他看起來比較愉快的時機跟他提起來。可能是以為他已經完全接納了我，并且我也表現得不賴吧。可是，他心裏的仇恨比火山還要猛烈。行不通啊。”
沈寂了一會兒，她開口問，“她是怎么去世的？”
“尿毒癥。”他仍專註地開著車，陽光透過薄霧照射下來，明亮得刺眼，“發現時已經是晚期，吃了很多藥，也勉強做了幾次血液透析。可是，錯過了換腎的最好時機，本來，我的腎是完全吻合的。”他的眼底泛起薄冷的水汽。
她把頭轉向窗外，蔥郁的樹木快速倒退著向后跑去。在后視鏡裏，一輛黑色大宇面包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右側車道。車窗貼著黑色太陽膜，看不清裏面的情形。她看了一會兒，沒有作聲。
“你爺爺同意你來嗎？”她問。
“絕不可能。所以，我才這么早出城，她在郊外，一個當年和她非常要好的高中同學選的一塊墓地裏，在一座山的半山腰。”
“那么，可準備什么東西了？”
“準備？還需要什么嗎？”他有些緊張地望了望她。
“就是第一次拜祭所需的東西。我們在山下找個商店就行了。”
汽車拐上高速公路，以時速120公裏的速度奔跑起來。那輛黑色大宇吃力卻毫不緊張地跟著加速起來。
沿途的風光越來越接近田園景色，金黃的油菜花和綠油油的麥田互相交錯著覆滿了視野，近旁的山坡上一叢叢盛開的粉白、粉紅的野花毫不吝嗇地怒放著短暫而絢爛的生命，扛著工具的農人三三兩兩穿著鮮艷的衣服出現在田埂小路上，和熙的風從車窗涌進來，夏天的早晨像一只剛剛做好的窩苣三明治一樣新鮮、爽脆。
當他們在一座閃耀著許多白色墓碑的山坡下停下來時，海瞳發現那輛黑色大宇不見了。她四處看了看，這裏遍布著一些簡單搭起來的商店和水站，柏油路在不遠處拐了個彎，被茂密的榆槐擋住了視線。
她進去了大約十分鐘，提著一個白色塑料袋走出來。
加藤細川看了看塑料袋，又看了看她，那目光裏混雜著感激和別的什么東西。他們沿著一條青石鋪成的山路向上走去，途中經過一條潺潺流淌的河，河底的青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青石路在一處長草茂密的野山坡上消失了，波浪般的雜草覆滿了被農人踩出來的小徑，只能靠腳一步一步地摸索著尋找路徑，一群鴉從幾株巨大的白樺樹上飛起來，呱噪著盤旋了一圈又落回樹上，那上面有一個比人還高的巨大的鳥窩。
“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這么多年，草應該長得蠻高吧。”海瞳有些擔心他能不能找到他母親的墳瑩，十年的歲月，一座由土抔成的墳，會變成什么模樣呢？
他停住腳抬頭張望了一下，“大致方向不會錯的，而且當年我還托那位阿姨好好地幫我打理，她說她會經常來看她的。”
在草徑完全消失的前方，是一片陡峭的亂石堆，唯有攀著那些胡亂伸出來的樹枝才可能爬得上去。加藤細川先爬上去，然后回過頭來伸出手，他的臉在逆光中模糊而幽暗，只是一雙漆黑得發亮的眸子默默地瞅著她。海瞳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裏，他一直拉著她隱進一片幽靜的林子裏。
成片的榆槐遮擋了整片天空，四周勃勃地生長著齊人高的灌木和矮樹，在這個陽光不到的靜宓的空間裏，芳草菲菲的綠地上，躺著一個披著綠毯的微微凸起的小包。
他們沈默地望著它，這個孤零零躲在山坳裏的墳瑩，沒有任何標志，沒有任何拜祭過的痕跡，它已經完全融入了這綠色的溫暖的空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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