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身邊的特工漸漸多了起來。他們穿著便裝，或游蕩在外交公寓外，或租住在外交公寓的某一層房間裏，或坐在路邊一輛本地牌照的汽車裏。海瞳在全城瘋狂地尋找霍希頻，或者是周汶。天鵝別墅人去樓空。索克納投資基金的主席全家一夜之間人間蒸發。

她坐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晨曦劃過夜空降臨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白晝將眼前的一切漸漸染白，涂上亮漆，擺成從末改變過的模樣端到她面前?？墒撬?，一切都變了。自從周汶變成了霍希頻——整個世界都變了。

在她穿上外套要出門的時候，電話響了。

清晨的咖啡室冷清而透明。海瞳坐在窗下，她的臉像涂了一層僵硬的無形的亮漆，在她面前坐著一個身材頎長，氣質出眾的中年人。他是特工總部的高級官員，直接負責她的安全，也是他在二十四小時負責解答海瞳的任何疑問。

“看來，他真的出現了?！焙Ｍ鏌o表情地望著他。

中年人點點頭，眼角眉梢都帶著濃重的訓練有素的軍人氣息?！懊绹醒肭閳缶忠呀浲ㄖ覀?，在入境處也有記錄。他有備而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知道這樣做的后果?！?

“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焙Ｍe起咖啡杯，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小口，“這一點，用不著擔心。我和爸爸有默契，我——只代表我自己。而他——代表了國家，或者更多。我們都要做出選擇，而恰好我們又能夠互相理解對方的選擇?！?

中年人沈吟了半晌，似乎在斟酌適合的用詞，“他的背景我們基本上查到了一點。當年他之所以選擇襲你們，是想嫁禍于洛克希德公司和美國中央情報局，以此造成我們兩國間不可彌合的矛盾。這是由他一手組建的圣戰之旅最慣常的做法。很聰明，也很愚蠢?！边@個不輕易評價什么的軍官說。

“原來如此?，F在，應該是我們之間了結個人恩怨的時候了。”她盯著眼前的咖啡，壓低聲音說。

“一定要這么做嗎？”中年人用銳利的眼神望著她，那眼睛裏多了一點柔情的東西，盡管它不容易被發現。

海瞳將雙手放在腦后，有些冷漠地放松著自己的身體。她絲毫沒有擔心或害怕，這個世界上，除了霍希頻，已經沒有別的什么東西可以令她神經緊張的了?！澳莻€會躲在媽媽身后哭泣的海瞳，在五年前的啟德機場，已經死了?！彼崃颂嶙旖?，冷澀的鋒芒在眼裏一閃而過。

“自己多保重。”中年人露出放棄努力的表情，舉了舉手中的咖啡，向她致意到。

轉過街角就是外交公寓了。她站在咖啡室外的十字路口，迷茫而焦慮地瞅著四個方向——希頻，你在哪兒？她摸了摸口袋，沒有找到煙?！肮肥骸！彼齾拹旱亓R道，這段時間裏，她幾乎每時每刻都無法離開煙。

看來要回去取了。她順著街角的林蔭路向兩條街外閃閃發光的銀灰色大樓走去。今年的秋天似乎來得早了，不時有綠意猶在的葉子從枝頭飄零下來，悠悠地落在她的腳下。這個城市椴樹非常多。她的球鞋踩在落葉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輕響，像正在食桑葉的群蠶發出的聲音。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景象，使她想抽一支煙的欲望越來越強，她舔了舔嘴唇，加快腳步向公寓走去。在經過保衛室時，一個在裏面值班的警衛叫住她，“海瞳小姐，剛才有個男孩子來找過你，我告訴他你出去了?！蹦泻⒆?？海瞳皺了皺眉，是加藤細川？他們自那一夜后一直沒有見面，海瞳也不肯接他的電話?？墒?，他也用不著告訴警衛呀，他不就住在隔壁嗎？海瞳邊想著邊向電梯走去，然而——她驚遽地回過身來，“他什么時候來的？”“就是剛才，大概五分鐘之前?！焙Ｍ粯语w出去，撞翻了兩個正要進門的夫婦。

一輛急駛來的黑色雪佛蘭戛地停在公寓樓下，從上面跳下一個身手敏捷得不可思議的黑衣男子，三步兩步趕上一個男孩兒，在他后腦一敲，男孩兒軟綿綿地倒下去，被他扛著塞到車裏。海瞳追過去，雪佛蘭全速沖上大街……

她跳到大街上，橫在路中央擋住一輛正駛過來的出租車……

雪佛蘭搖晃著黑得發亮的身體疾馳在長街上，在車流的縫隙中穿梭前進，在距離下一個路口大約十米處，突然一個急拐彎駛進一座樓群中間，消失在長街上。出租車緊追不舍地追過去，終于在一幢封閉的的倉庫前發現了雪佛蘭的蹤影。

海瞳跳下車，出租車一溜煙地掉頭走了。她知道特工們正在趕來，而現在，她要立刻進入這座倉庫，因為——那個魔鬼劫走了霍希頻。至于他為什么要劫走他，她還無法想通。不過，她必須和他在一起。

鐵鎖原本掛在門上，此時被無情地扭到一邊，可憐巴巴地耷拉著腦袋。她伸出手輕輕一推，鐵門有些發沈，卻還是順從地吱吱呀呀地滑進去了。裏面黑得令人吃驚，仿佛全世界的黑都集合在這裏。她矮身進去，小心翼翼地摸著墻壁，在齊頭高的地方摸到電燈開關，當她摁下開關時，頭頂上方洩下來昏黃的不失為明亮的光芒。地上胡亂堆著鋼筋和木材，一灘灘黑色的可疑的油污形成不小的油洼，在燈光下反射著黑色的光芒。這裏只是整個倉庫的最外一層，裏面分布著一整排五間小型倉庫，她註意到其中一間門上的鎖也被同樣的手法扭斷了。她小心地跨過地上的東西，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向那扇門接近?？帐幨幍膫}庫裏死一般地寂靜，除了她自己緩慢而沈靜的呼吸。她曾經想像過無數次與這個魔鬼相逢的場面，但絕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沈著，簡直像在約會一個相熟的舊人。

這個小型的倉庫同樣鐵門緊閉，她將耳朵貼在上面聽了一會兒，什么聲音也沒有。她伸手推了推，門同樣呻吟著向裏面滑去，同樣的黑暗洩出來，她閃回門后，默數了十秒，再次矮身摸進去。

空氣中有種腥甜的味道，似乎是沈涸已久的血腥發出的味道，還有別的令人極不舒服的東西，她嗅出來了，無法抑制的恐懼和死亡的味道——一個黑影在她身后突然閃過，她既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可是直覺卻令她毫不遲疑地回過頭去——鐵門咣地關合，將門外最后的光亮一刀切斷，鐵銷插在鐵鎖裏的聲音，被扭成麻花狀的尖銳的吱呀聲——電燈被扭亮了，海瞳在明亮的燈光裏面對著站在她只有一臂之遙的魔鬼。他比照片上看起來蒼老、冷峻得多。僵硬而冰冷的肌肉一條條豎在臉上，似乎從生下來沒有使用過，一雙藍色的眼睛可以稱得上晶瑩剔透卻閃爍著冷靜的鯊魚的光芒。海瞳認得那雙眼睛，在他一身血腥翩然離開機場時似乎在笑的眼睛，他仍穿著黑衣，像她在夢裏多次見到的一樣，黑色的頭發，僵直地貼在瘦削的臉上。這樣一個并不強壯的人，卻有著最兇殘最冷靜的心和可以扭斷鐵鎖的力量。在他那蘊藏著無窮力量的手裏，現在正垂握著一只手槍，意大利伯萊塔92f型手槍，她的心底掠過一陣狂喜，從媽媽身體裏取出的9毫米巴拉貝魯姆彈使她發瘋一樣收集可以發射這種子彈的手槍，最后她認為就是這種著名的美國軍用手槍。有種自信的瘋子一旦用某種槍上手，是不會輕易更換的。

“你好。”他用生澀的中文和她打招呼，有種冷漠的幽默。

“hi?！彼瑯影察o地瞅著他。有一瞬間，他的眼晴裏閃過一絲疑惑，六年的光陰改變了少女的太多，但總會留下一些微小的似曾相識的部分。

“你不害怕？”他用英語說，這時才用手指撫了撫手裏的槍，然后漫不經心地把它放在木臺上。

在她身后傳來拼命掙扎的聲音，她回過頭來發現被結結實實捆在椅子裏的霍希頻，他的嘴被膠布粘得死死的，那雙說不出是恐懼還是擔心的眼睛裏涌滿了淚水。她感覺從未有過的震怒差點沖破理智，眼淚被她生生地逼了回去，然而她更震驚地發現站在霍希頻旁邊，一個如驚弓之鳥的中年人，他嘴裏嗬嗬地吱唔著，他想跟她說什么？高秘書！她的心裏涼了半截，一些瘋狂的念頭涌上來，幾乎擠爆了她的頭。

“原來大家是老朋友?！蹦Ч砝淅涞匦α?，走上前撕下霍希頻嘴上的膠布。

“海瞳，快走，他不是人……”霍希頻近乎癱軟地哭泣著，他的精神顯然已經瀕臨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