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大殿內空無一人，彌泱凝神推算，原來這是神殿空置的百年之期，以人族的百年時間為限，兩國之王百歲可繼承王位，共同入主這座承神族之力，以天石筑造而成的大殿，百年之后，王位繼承人會在殿內被孕育出，王攜繼承人同歸都城，再待百年，新王踏入神殿，長此往覆，代代相傳。

王族剛出現的時候，人族的每一代王，都誕生于前代王二百歲之時，壽終于自己三百歲那日，數十代之后，因神殿內匯集了大量大地靈息，有時不需百年，兩國就有新的繼承人誕生。大地上的自然法則雖然在變，神之威嚴卻不容有人挑釁，繼承人出則歸云都城，下一任王百歲則先王崩，這條自天祇神殿現世之日便被刻在天道中的準則，并未隨王族壽數而變。

三千年前的云都城亦如三千年后，只是城郭不如后來那么高大，城外依然擺著茶水攤，小攤的主人已不知換了多少位，由于使用匿形術的緣故，熙熙攘攘的人流無法看見他們兩個，這倒是給彌泱省去了不少麻煩。

茶水攤前，聽人說起今日是殿下成年日，王上將在宮城前，萬人的註視下為其舉行成年禮，天鈞所有貴族都將到場，布衣百姓也可破例一觀，垠淵聽罷，登時來了興趣，拉起在座椅上看著人群的人直奔云都中心而去。他們以虛體越過人群，一路無阻，直到接近宮城的時候，一直觀察的城內各色行人的彌泱，才察覺到異常。

這一城居民，無論是貴胄還是普通百姓，安定富足的生活讓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可是每一個人的笑容都沒有溫度，那些烈日下本該透紅的耕夫的面容，是慘白而沒有血色的，那種白，似乎將這座色彩繽紛的城市都染成白色，熟識的人擊掌握拳，相互招呼，溫馨的氣氛將這個世界襯托得如此美好，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年紀，不管是誰的父親母親，還是誰的兒子女兒。

彌泱虛幻的手掌穿過某個人同樣虛幻的身軀，他們的虛幻與她不同，并非因匿形術所致，而是那些人，是已經死去的靈，人族輪回，五百年一歷，依照茶水攤前行人所說，今年應當是王歷兩萬六千八百三十年，距離地封歸藏川不過區區一百七十年，此時大地上的人族，無論何時魂歸黃泉，都無法步入輪回之道，所以即使時空回溯，現在所看到的，也不是活生生的人。

不只是天鈞人，整個溟洲大地上，少陽之外，六方生靈，豺狼虎豹，皆是如此，垠淵以神力探尋，他們回到的這個時空裏，根本沒有少陽仙族，這就是大道所載，時空回溯需以距今世五百年為限的秘密。

“若這些人皆為靈，那蘭裳為何物？”他臉上有些恍惚，那個自己想要見到又不愿見的人，離宮城越近，他內心就越感到不安。

蘭裳不會入輪回，她是否和少陽仙族一樣，根本不存在于這個時空裏，如果是這樣，那些人口中殿下，又是誰？

帶著疑惑，兩人來到宮城前，神圣的穹霄宮矗立在云都城中央，宮城外的空地上，擠滿前來圍觀的人群，他們的殿下在一群王城禁衛的簇擁下，從宮門內走出，前方的禮扇撤去，那是一張和彌泱一模一樣的臉龐，她與那些人群不一樣，雖然膚色白皙卻帶著生的氣息。

禮官將金簪玉佩奉上，蘭裳冷著臉接過，顯然對這些繁文縟節顯得極為不耐煩，這場繁瑣的儀式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圍觀的百姓大飽眼福，雖有人議論殿下與王上長相完全不似，但天鈞人對王族的面容，并無太多揣測，貴族們對王族的來歷一向諱莫如深，兩代王長相完全不像的事也時有發生，他們只道是王既是神明化身，那便無需拘泥于世間爛俗。

“都說殿下是天鈞有史以來最獨特的一位王族，今日我可算大飽眼福。”

“此話怎講？”

“怎么，你沒聽說嗎？自從殿下誕生以來，王上對她格外寵溺，從不強迫她做任何不愿做之事，那些貴族們精心挑選送入穹霄宮的先生，都不知被趕走了幾波，宮內近侍們私下都說，殿下最恨那些陳規舊俗，也不愛詩書禮教，這代太傅完全形同虛設。”

“那這些老古董能忍？”

“殿下天資聰穎，過目成誦，出口成章，而且生來就有極其強大的靈力，在這大地之上，怕是無人能敵，貴族們私下都說，她是真正的神明化身，你說說，這么厲害的一個人，誰敢管她。”

身旁兩人說得眉飛色舞，看裝扮，一個是中層貴族，一個是富商，所以其中一人才對宮內秘聞知道不少，兩人應是交情不淺，自從來到這兒起，就一直站一塊兒，他們全程低頭耳語，聲音極輕，匿形游蕩的垠淵卻聽得一清二楚，探得蘭裳幼時趣事，不由得也興奮起來。

“想不到蘭裳脾氣還與你挺像。”他轉頭對身旁的彌泱說，昔日，對人族規矩繁多，不似神族那般瀟灑的怨言，自己都不知已聽了多少遍。

彌泱沒有回應，只是凝神看著在禁衛的簇擁下，退回宮城內的蘭裳，那席玄色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她才緩緩回過神來，調整體內的神息。

到底是自己一抹元神所化，此時尚未完全恢覆的元神，在察覺到那抹氣息后，全身神力流轉，險些將那抹神息收入體內，若不是剛才強行壓制神力，此刻，蘭裳怕是已不覆存在。

“怎么了？”垠淵察覺到她臉上的異色，心頭一緊，急切地問道。

“無事。”彌泱擺擺手，說道，緊接著合掌于胸前，將神力暫時封住，“蘭裳并非亡靈，她應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卻不動聲色，我想，她定是有什么想告訴我的。”

垠淵對這些話似懂非懂，人族若有執念，便會想法設法將氣息留在世間，蘭裳雖未神息所化，與人族朝夕相處，自是知道其中道理，這世間短短百余年，究竟有什么讓她如此難以釋懷，竟違背著主人的意愿，強留在此地。

“封住神力，她便無法感知你的存在，你放心，我會保護好你。”堅定的眼神溫柔地看向身邊的人。

看他那副認真的模樣，彌泱倒是覺得有趣，這裏既然沒有三千年后還存在的生靈存活，自然也不會有怨靈的存在，即使是凡人，在這裏也是絕對安全的，再說即便暫時封了神力，需要的時候，再解封即可，這只是眨眼間的事，不過被人保護的滋味，倒是想淺嘗一把。

眼前一晃，他們已經從云都城來到古爾列草原上，碧草青青，藍天如洗，彌泱臉上卻陰云密布，普天之下，皆為亡靈，靈的身上，所有皆為虛幻，若不為引發坎澤禁制的人凝聚實體，則無法取血破禁。

草原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十幾歲的男子騎在馬上狂奔，來不及匿形，他們只能裝模作樣在草地上走著，馬兒從身旁飛奔而過，后面跟著幾個灰色的影子，定睛一看，才知那是一個被狼群追逐的少年，拼命夾著馬肚只為逃得生路。

垠淵正欲出手相救，只見幾支利箭破云而來，野狼應聲倒地，抽搐著哀嚎著，頸部被利箭貫穿，鮮紅的血浸染草地，很快又化作虛無的光，年輕的女子拉住失控的馬兒，輕撫馬背上驚魂未定的少年，與彌泱一模一樣的面孔，來人正是天鈞的王儲，蘭裳，她已到了在八方游歷的年紀。

“別怕，狼群已被我殺死，你叫什么名字？”蘭裳拍著少年的背，柔聲問道。

“我沒有名字，是個棄兒。”少年逐漸平靜下來，怯怯地回答道。

聽到這一段對話，看著蘭裳眼中溫柔的目光，垠淵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那本不該屬于神祇的情緒，瞬間爬了上來，不管是一個分身，還是神本身，她們居然如此在意別人，那個人還都是一個棄兒。

“沒關系，我也和你一樣，你愿意跟我走嗎？”蘭裳把少年扶下馬背，牽著馬，兩人并肩走在草地上。

少年楞了楞神，抬眼看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女子，咧開嘴笑著，純真的笑容從明亮的眼睛裏溢出，咯咯笑了一陣之后，他問道：“姐姐，你真好看，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嗎？”

“我啊，我叫蘭裳。”牽馬的人瞥見少年如畫的眉目，淺笑著答道。

“蘭裳？我聽說這是天鈞的下一任君王，姐姐，你怎么能說和我一樣呢？”少年有些嗔怪的語氣讓人忍不住嘴角上揚。

“因為我的身份，所有人都敬我畏我，把我捧在云端之上，所以你說，我是不是和你一樣，也是被拋棄的人，告訴你個秘密，你是第一個知道我身份后，還敢和我這樣說話的人。”

“那這么說，姐姐你也挺可憐的。”

蘭裳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一手拉著少年，一手牽過馬，躍上馬背，帶著少年在草原上肆意奔馳。

他們從自己身旁走過，卻將自己視若無物，垠淵心中苦悶，狠狠拔起一把青草，拋向遠處。

“生什么氣呢？他們并非無視你，而是根本看不見我們。”見他那副氣鼓鼓的樣子，彌泱只覺滑稽，又不忍潑冷水，于是好聲解釋道。

短短兩句話，就像一場澆滅烈火的甘霖，將心底的烏霾一掃而光，垠淵登時心情大好，像條大狗一般纏在彌泱身上，用腦袋蹭了蹭烏黑的長發，說道：“蘭裳也真是可憐，人族啊，什么時候才能扔掉那些虛偽的禮數，不過話說回來，我看她對那小子有點意思，雖然那小子長得的確挺好看，就比我差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