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道1

二選一，必須選

一個人可以有許多個名字，譬如一人，隨母親姓荀，本名靖之，小名八郎；道名奉玄，為清涼山人清平吉所取；表字汝寧，為南渡的孝宗所賜。

荀靖之，汝寧，八郎，奉玄真人……總不過是一個人罷了。名字多經(jīng)歷便多，經(jīng)歷多了，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隆正八年冬月十四，莊宗長女壽安皇太女一胎誕下二子，母子平安。在一眾宮人的報喜聲中，莊宗將二孫分封為扶風(fēng)郡王與清河郡王，卻憂心忡忡——國師的奏表上說，壽安皇太女命中只有一子，若生下兩子，兩子將有龍虎相爭的命劫，其中一子必會因為另一子而殞命。

清河郡王只不過比扶風(fēng)郡王晚出生半刻，卻因為一道難辨真假的讖言，成了多出來的兒子。

命數(shù)可畏，稚子無辜。莊宗憐愛孿生兄弟中的幼子，取“日靖四方”中的“靖”字親自為清河郡王賜名，與女兒壽安皇太女商議后，皇太女留下了長子彰之，莊宗則將幼子靖之接到太極宮中親自撫養(yǎng)。靖之本是莊宗眾孫中排行第七的孫子，為了避開不祥的命數(shù)之論，莊宗一直以“八郎”稱呼荀靖之，又特意下令，太極宮中不可出現(xiàn)“七郎”這一稱呼。

隆正十五年千秋節(jié)，小靖之與哥哥彰之在甘露殿宮宴上第一次相見，二人一見如故，兄友弟恭。然而不知是命數(shù)還是偶然，宮宴散去后，小靖之忽發(fā)高熱，連日不退，臉上漸漸顯出了死相。

壽安皇太女的親弟弟、莊宗的第二個兒子——向來無意政事、一心雅好山水的齊王荀崇煦，也就是后來的孝宗，看著憔悴的姐姐和瀕死的外甥，心下不忍，騎馬狂奔去了堂庭山。

堂庭山又稱方外之山。許朝開國皇帝在登基前，曾受堂庭山隱機(jī)觀觀主邀約，步行上山到觀中飲茶三盞，因此躲過一場兵亂大劫，于是建朝后發(fā)下一道圣旨，下令山中諸事由堂庭山道門自行處理，官不可擾、軍不可侵，凡上山者，必須解劍下馬。

既是方外之山，或許可以留住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之人。

齊王曾在游歷陸海時救過一位掉下懸崖的堂庭山藥師，對方許他一命，不過齊王施恩向來不圖回報，那時只將藥師的話當(dāng)作一句玩笑。如今，他顧不得這一諾的真假，便是假的，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

其時正值初冬，堂庭山中初雪才降，冷霧彌天。齊王下了馬，迎著霧氣一步一步走上五千長階，挾著一命之恩在隱機(jī)觀前的雪地上長跪三日，為外甥荀靖之求到了一道斷世離俗的道緣。

隱機(jī)觀宗師清涼山人親自下山，為皇太女帶去一粒麟髓延壽丹。服下丹藥，小靖之的高燒退去后，皇太女與清涼山人約法三章，交出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一入玄門萬事空，如果荀靖之要舍身入道，則皇太女與他此后再不能以母子相稱，塵世中的清河郡王已死，皇太女要為之立下衣冠冢；入道之日，皇太女必須割斷荀靖之右手手脈，以證心意堅定、骨血兩清；造化難測，生死有命，荀靖之需要獨自走過堂庭山五千長階，如果死在路上，朝廷不得過問。

荀靖之入道之日，堂庭山正值枯寒冷冬，北風(fēng)吹云，鵝毛翻飛，大雪晝夜未停。壽安皇太女遵守約定，將七歲的幼子送到山下，劃斷了他右手的手脈。血滴到了地上，荀靖之想握緊手中的白帕，可是劇痛中的手心根本使不上勁來?；侍蛟诘厣希兆∮鬃拥挠沂郑匦聻樗艘槐閭?。

齊王不忍心看向自己的姐姐和外甥，于是朝堂庭山望去。堂庭山的山影在流動的冷霧中時隱時現(xiàn)。

天家的親緣也是如此的模糊。從來就是如此模糊。

陛下是一代明主，可是踐祚之初逼死了自己的弟弟和母親。年老之后，陛下再也不愿意看見骨肉相殘的局面，格外在意親緣，令各位皇子常住京師，更親自教養(yǎng)孫輩的荀靖之，希望靖之能與兄長彰之成就一段兄弟情分，彌補(bǔ)自己當(dāng)年的錯處。然而彰之靖之身負(fù)龍虎相爭之命，難以同時留住。

壽安皇太女天資非凡手段過人，以公主的身份登上皇太女之位，牢牢壓制著幾位無能卻傲慢的兄弟。她的兄弟們感念她的好，卻又恨她的強(qiáng)勢，時時想要她死。天家的人，都是自命不凡的人，只有她死，他們才能獲得真正不凡的權(quán)力。她的孩子，若是留在塵世，或許也難以避開天家相愛卻更相恨的命數(shù)。

入道或許不是壞事。

“阿姐。”齊王看著天色，喚了一聲。

皇太女緊緊抱著幼子，不忍心放開手。

“阿姐……”

皇太女微微松開了手，只覺得這一松手，有裂心之痛，這痛與自己生下靖之時的痛楚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苦得直讓她想要干嘔。她已監(jiān)國多年，握有重權(quán)，卻握不住自己的小兒子的手。她要管住這天下，卻難以顧全自己的兒子?；侍桓以倏磻阎兄勺拥哪?，讓荀靖之背對著自己，袖手之間，不著痕跡地擦去了臉上的淚痕，“八郎。你往前走，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