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象罔3

我于天下亦不賤矣。

宮人持篪在手，橫吹竹篪。宿霧生于海上，經(jīng)年不散。

在篪曲的尾聲中，長公主開口，說：“八郎是郡王，阿岐是縣侯，然而獲得王侯的爵位不等于獲得權(quán)力。爵位只是一種榮光，獲得了爵位，但是想進一步握住權(quán)力，那是很難的。權(quán)力和官位有關(guān)，一個人須得參政，才能真正觸碰到權(quán)力。房安世屢屢提起‘權(quán)力’這個詞，而我與權(quán)力、榮光，都周旋太久了。

“我于天下，亦不賤矣1——我不必謙虛，如今我是座中最尊貴的人，我是一位皇帝的女兒、是一位皇帝的妹妹，我姐姐是皇太女，我哥哥是太子。不過，我曾經(jīng)從一位公主變成了一個庶人，像乞丐一般南下，被流放到了嶺南蠻荒之地。那時，縱使我是皇帝的女兒，那又怎么樣呢？我在嶺南照樣過得很苦，我和兒女們住在破草屋裏，我們借不起黃牛，必須親自耕田。我從前知道嶺南出產(chǎn)象牙、蚺蛇膽、海馬、鮫革、甲香，但是它們都與身在嶺南的我無關(guān)。

“我用木棍在沙土上寫字，我的鄰居問我說：‘你這是在寫字嗎？’我說：‘是。’她問：‘你是要教你兒子認字嗎？’我說：‘是。’她說：‘為什么要認字呢？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你都和我一起耕地了，你比我還窮，你就老老實實地種地吧。你扒著過去不放，是吃飯的時候能靠過去多咂摸出點咸味嗎？你和你兒子應(yīng)該省出那些時間，和我去地裏鋤草。’在她的規(guī)勸中，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真的是庶人了。

“我無比懷念以前的生活，最初我常常做夢痛哭，一夜一夜，我哭濕枕頭。我開始考慮什么是公主之位，我過去很尊貴，但是現(xiàn)在，我不是像一個庶人，而是真的變成一個庶人了。我當公主的時候，穿紗、綢、羽緞的衣服，現(xiàn)在我只穿得起葛麻的衣服了。在不斷地追憶中，我漸漸死心，開始接受我必須當一個農(nóng)婦的命數(shù)。

“我意識到，我的尊貴來自于我的血脈裏流的是誰的血，但是更來自于權(quán)力——我沒有親手握住權(quán)力，所以我被逐出長安了。我不斷想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如果我還是公主，我不愛聽這樣的話，但是這句話會提醒所有皇帝、王侯乃至將相一件事：血緣可以被賦予權(quán)力，但不是天生就有權(quán)力，血緣只是離權(quán)力很近罷了。當我失去了我的榮光，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誰的女兒不再重要，權(quán)力壓制住血脈，輕而易舉地剝奪了我的身份。權(quán)力，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它，它實在是狡黠極了，隱藏在令人目眩的榮光之后，做榮光的主人，然后嘲諷所有人看不見它的人。

“在我接受自己是一個農(nóng)婦這件事后，命數(shù)再次和我開了一個大玩笑。因為父親的薨逝、因為一場巨大的叛亂，我重新獲得了尊貴的身份。我哥哥宣布赦免我了。在一場國喪中，郡守跑來我家，我以為他是來報喪的——不只是我父親的喪事，也是我的死訊，我以為我哥哥終于打算賜死我了，我在來潮州的路上就在提心吊膽地等待這個死訊，它終于要降臨了。

“然而郡守跑到我的破草屋為我賀喜，他我說：‘殿下！喜訊、喜訊！’我恢覆了身份，這或許是喜訊吧。一場國喪中的一個小小喜訊，就像一鍋苦粥裏的一粒白糖一樣諷刺。朝廷送來了衣服，公主穿龍血竭染成的橘紅色大袍和七重紗衣。我沒穿喪服，而是一件一件換上了公主該穿的衣服，原來紗衣這么輕薄、這么柔軟，我已經(jīng)穿慣了沈重粗糙的衣服，現(xiàn)在我身上的衣服輕得讓我感到羞恥。

“換好衣服后，我去了一趟海邊，在海邊脫掉了自己的鞋，赤足走了一段路。海霧彌漫，我看不清前方。我的情緒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當我再次成為公主，狂喜之后……我感到的竟然是惶恐，因為我明白我又像以前一樣了，我只獲得了榮光，沒有獲得權(quán)力。這次我明白了，有一天我可能還會成為農(nóng)婦——那么，不如讓我一直做一個安心的農(nóng)婦，不要折騰我了。

“怒濤翻滾，拍擊巖石時，迸發(fā)出白色的飛沫，白得真像是雪……潮州不下雪。灰色的巖石被海水打濕，變成黑色。我脫下鞋子，光著腳踩在石子上，腳下的海水冰冷刺骨，石頭硌腳，尖銳的部分劃破了我的腳掌。我要走到有海水前面去，這不是矯揉造作、裝腔作勢，這是為了提醒自己：這就是你走來的路，你從北方走到了南方，這一路走得很艱難。

“海浪在我眼前翻涌，如同幾千匹白馬齊齊奔騰，潮水向我撲來……海風吹起我的衣袍，我那亮眼的衣袍被海水打濕。一身華服——它們太輕了，輕得就像榮光，我如今又披上了一身榮光。我站在石灘上，身側(cè)立著黑色的峭壁，我轉(zhuǎn)頭看著峭壁，忽然生出了一種錯覺：其實我是身在一口井中。我再次看向海面，忽然想起了枚乘的《七發(fā)》：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2

“看吧，我還記得《七發(fā)》，許朝最高明的文士教會我文章，我曾經(jīng)是一位能識文斷字的公主。面對著海面，我告訴自己：你終于走到了這裏，這就是你的前路了，波涌而云亂，海……看不清盡頭，其中可能醞釀著吞沒一切生命的怒意，你的命數(shù)正如你面前的大海一般，不可預(yù)測。宦海不可預(yù)測，因此你不要過早高興，也不要輕易高興。

“我開始渴望權(quán)力，我坦蕩地說：我渴望它。一份沒有權(quán)力支撐的榮光，很快就會雕落，江表門閥不斷出仕，正是為了不斷獲得權(quán)力，支撐起自家的榮光。阿岐，一曲宿霧，是吹給我自己、是吹給你，更是吹給八郎——不要拒絕權(quán)力。我們已處在宦海之中，看不清前路，卻也無路可退，我們走到今天，誰的腳上沒有沾血呢？只有榮光是遠遠不夠的，獲得權(quán)力，是為了保住更多人，也是為了保住自己。

“阿岐，我明白你的恐懼，但你不該害怕你的爵位、不該害怕自己要觸碰權(quán)力——你該害怕的是你沒有權(quán)力。八郎，其實我早就想和你見面了，我想親自和你說一說話，但是我們都太忙了。我和你見面，我希望你明白，每次你的身份變更背后都有一個推手，權(quán)力。你是第二個出生的孩子，你哥哥是太孫，你不應(yīng)該妨礙太孫的權(quán)力，所以是你——而不是你哥哥——離開了母親。如果你和太孫只能活下來一個人，那么失去身份的是你。

“你入道后叫‘奉玄’，但你不必認為‘奉玄’可以長久安穩(wěn)，你看看你的舅舅，他有了權(quán)力，他想起了你，所以你‘奉玄’的身份就立刻煙消云散了。處在建業(yè)，即使你身在道觀，你真的能心無旁騖嗎？八郎、阿岐，我們這樣的身份真的可以避開權(quán)力、榮光這樣的字眼嗎？血緣和權(quán)力離得太近，時事艱難，此時此刻無法避開權(quán)力——這就是我們的命數(shù)。不要說‘我們’，抬眼看看江表門閥，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