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酬勞，張良能帶過來，那當(dāng)然也是他家的財力能供得起的人物，之后再詳談便是，不必此時多費口舌。

再說這子房先生，看起來就不是能跟人談酬勞說錢財?shù)娜藚取?

兩人相談罷，韓川送客出門，就見院中自己兒子跟張良帶來的劍客都是灰撲撲的，顯然是練過。也不好這時候教訓(xùn)兒子，只瞪了瞪眼，笑著把張良送出了門，返身客氣地與那老者吳立見禮。

吳立本來坐著閉目養(yǎng)神，在少年劍客范益與韓信“練練”的時候已經(jīng)睜開了眼。韓信身量未足，這“練練”當(dāng)然不能是比身手，只是出招看一看韓信的出手架勢而已。

本來他也不在意，但沒想到這孩子的力氣是真大，雖然招式一般，但蠻勁一上來，竟然差點讓范益翻車，扭著手腕掀翻在地。

是個好苗子，他也動心了，韓川提出酬勞，吳立擺了擺手：“我與子房有約，韓氏供我二人食宿即可，不需酬勞。”

他并沒有對韓川完全吐露實情。

他與范益都是楚墨，自楚亡秦一統(tǒng)天下，鄧陵氏傳下的俠客行義之楚墨，與相夫子傳下的游歷學(xué)者之齊墨便失去了土壤，從原本的勢微到了幾乎傳承斷絕的地步，就是秦墨也漸漸沒了聲響，淪為完全的工匠一流。

范益這個弟子，還是他收養(yǎng)的孤兒。

而秦律，不管是在未分裂的墨家，還是在以見不平事而行義的楚墨眼中，都是惡法，吳立是絕不會入仕秦國的。

張良通過朋友找到他，請求他去給一位韓國王孫公子授業(yè)的時候，吳立沒有問原因，沒有問酬勞，只問了一句：“爾終欲反秦乎？”

張良不答反問：“有何不反之理？”

墨家不主張戰(zhàn)爭，但是時代已經(jīng)不一樣了，相裏氏之墨甚至入秦為秦攻伐天下出力。楚墨……楚墨依然不讚成戰(zhàn)爭，但是吳立對弟子說：“若是天下人愿意從秦而不反，我死后，你可出仕。若是天下人欲反，你也不必以止戰(zhàn)為己業(yè)?！?

范益想大聲說他才不會入仕，但吳立不讓他說話。作為一個經(jīng)歷了戰(zhàn)國的老人，縱然是曾經(jīng)為道義死不旋踵的墨家弟子，他的想法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不想誤了唯一的弟子，將來的路，由范益自己去走，不必受他的影響。

而這位韓國王孫，也確實值得一教。

吳立的計較，韓川當(dāng)然不會了解，他此時滿心想的都是把那個有意陷害他的小人給揪出來。今天天色已晚，韓川也沒急著找人，第二天去井的鋪裏買了塊狗肉，提著到閭左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大門都少了半邊，韓川就敲著那半邊門高聲問：“梁高在家嗎？”

“在，韓公進來坐！”

迎出來的是梁高的母親，也不過四十余歲，雙目朦朧。但此刻她滿面堆笑，殷勤將韓川迎進來招呼。后面梁高聲音也響起來：“韓公來了，稍待！”

韓川將狗肉交給梁母，坐了片刻，梁母端來涼水時，梁高也出來了。

他連道失禮，卻沒解釋。韓川眼尖，見到他膝上針腳凌亂，似是新打了個補丁，心下了然。

梁母眼睛不好，補衣服都吃力，梁高二十多歲，從壽春回來后失了生計，又沒娶妻，衣服破了都是自己補的。他在楚亡前是個游俠兒，浪蕩慣了，不擅農(nóng)事，到韓家做了次短工后，也認清自己不是下田的料，后來只能在縣裏找些扛活搬貨的短工，有一天沒一天的混著。

之前韓川便是請宋羊襄助，列了幾個桃溪裏中品行尚可，家中貧困的人家。梁高雖看著浪蕩，為人卻還不錯，事母不說至孝，也是有了口吃的先盡著母親。當(dāng)初作游俠兒為人門客，自有供養(yǎng)。如今窮到這地步，累得老母也饑一頓飽一頓，無非是世事變遷，讓他失了生計罷了，并非真是游手好閑的無賴兒。

韓川付錢，讓他家代養(yǎng)二十多只雞，又請他照顧自家養(yǎng)的豬與牛，好讓隸臣騰出空來下田干活。梁高如今勉強能養(yǎng)活老母，心下對韓川自然十分感激。

梁母把狗肉切好端上來，去外面餵雞，讓他們聊。韓川知道這等游俠兒的性子，也不廢話，直接說出了來意：“有人欲與我爭田薔夫之位，在陶公面前嚼舌，我想將這人找出來，給個教訓(xùn)?！?

“韓公只管說來。”

韓川放低了聲音，將張良的計劃說給了梁高。

梁高沒有耽擱，當(dāng)天便揣著驗傳，到自己昔日的同伴那裏去說話。

于是，淮陰縣都鄉(xiāng)裏，漸漸流傳起關(guān)于桃溪裏韓川的一些事來。說是他新種的作物雖非五谷，卻比南瓜更可代糧，遇著荒年，日日以此為食都不成問題。更可怕的是，畝產(chǎn)也更勝南瓜，幾有兩千斤之巨。

這說得跟神話似的，但又傳得言之鑿鑿，據(jù)說是韓川親口對桃溪裏的人所言，并答應(yīng)明年就分些給桃溪裏的人，所以桃溪裏人對外吹噓他們有韓川這樣的農(nóng)官，這才傳開了。

“八月就要挖，到時候整個鄉(xiāng)都有人去看。我們這裏怎么就沒出個韓公呢？”

各處說到最后，難免發(fā)出一聲這樣的嘆息。

有的人聽了，便焦躁起來了。

韓川不急。他從宋羊那打聽到三個人名，這些天又與喬田佐閑聊似的說些鄉(xiāng)間裏社的逸事，將這三人的底細都問清楚了，遲早能找到那個想坑他的人。

通過梁高散出的消息，不過是著閑棋。若是對方上當(dāng)最好，若不上當(dāng)，就是白花些錢，只當(dāng)救濟梁高這幫游俠兒了，也沒什么。

七月底，各地都驗證了堆肥漚肥之法，以及種麥新法的增產(chǎn)之效。他到縣裏稟報，將在八月中旬收紅薯，縣令魏尚仍是要親自去看，田薔夫陶與自然也要在場。

這時候紅薯田裏反而沒什么事了，又是種在坡地，一整天都沒個人影。

梁高嘴裏叼著片葉子，拱了身邊的同伙一肘子，吐掉葉子低喝：“別亂動彈！”

同伙訕笑一下，悄聲問他：“韓公種的那紅薯都在地下，也看不出長了多少。真能有三千斤？”

梁高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這不是吹出去唬那老賊么。大概跟南瓜差不多，兩千斤總有的。韓公說了，比南瓜更宜作糧。”

“真能分我們作酬？”

梁高不耐煩了，回首一瞪眼：“再吵吵驚動了賊人，什么也沒你的?！?

今天是必能埋伏到人的。他們這些游俠兒雖落魄了，但彼此還有往來，在各處也有自己的人脈。前陣子放出消息之后，梁高沒少在縣裏活動，很快得到消息，鄉(xiāng)薔夫鄭莊接觸了幾個跟他們不是一伙的舊日游俠兒。

縣中游俠也分派別，梁高這伙給人做過門客，見過世面，為人也比較正派，看不起只會在市井中欺男霸女的那幫無賴。鄭莊就是韓川懷疑的那人，與他接觸之后，兩名無賴好幾日大手大腳，嘴上帶了油光。梁高便使人盯住他們，今天就是收網(wǎng)的日子。

梁高自帶了一人埋伏在一處，另有三人埋伏在別處，田地前陷坑都挖好了，只等人落網(wǎng)。

“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