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句話他沒說，這樣的地方真的能說富饒嗎？沒有馬，土人作戰就靠人互相砍？沒有牛，土人耕地都是人拉犁？沒有羊……好吧沒有羊是小事了。但是聽說青銅和鐵都沒有，就拿木石做武器和農具，這……說他們建立起了國家，真的假的，他怎么不信呢。

他們登陸之地，其實就是中美洲的尼加拉瓜。選擇此處，在于后世的巴拿馬運河開鑿之前，只有這裏能通過稱為尼加拉瓜湖的水路走圣胡安河，從太平洋經加勒比海，繞行兩洲的另一側，去開采煤礦，以使本地能自我供給。這條水路原本也是運河的路線之一，后來因為對此處多地震和火山爆發的顧慮而放棄，選擇了巴拿馬開鑿運河。

但在運河開出來之前，這裏確實是唯一一條能用水路大量將物資從西邊太平洋一側運送到東邊大西洋一側的路線了。而太平洋一側的兩洲平原，一來是確實適合生存，已經被土著占領建立了國家，他們這點人過來是建設的，不是來打仗的，不想跟土著沖突；二來是沿海的狹窄平原之后就是山脈阻擋，要讓諸侯建立封國，只能繞到東邊上岸。沒有這條水路實在是很不方便，非得繞很遠的路才行。

不過船進不了湖，這趟回去之后，只用大船運補給過來，幾艘小船將要開始它們的漫長遠征，一路多次補給，繞行至羅馬，將煤炭補滿之后，再從大西洋進入那條齊人尚未起名，而現代人還叫它圣胡安河的水路。

當然，這些地方將會有新的地名，就如同此處，因為天氣炎熱，終年高溫，被上下一致認為就應該叫“炎郡”。

至于直接順著海岸繞行，暫時還不可行，現代人在這方面已經半放手了，準備讓他們自己探索。他們對沒有補給的這段航路沒有把握，打算慢慢探路，現在寧可繞遠——古人就是心重，把那幾條船看得比自己的命重。

先遣隊已經初步開墾了一片田地，他們這批人到的時候，先遣隊只種了少量田地，用來維持日常食用，精力多數放在建設基地，給新來的人蓋房子上了。

他們這批來的人，要做的就是趕在播種前盡力多開些地出來。

在造船的時候，諸侯就在軍中挑人出來培訓，現在這些小伙子是拿武器能打仗，開拖拉機能能耕田，湊合著還能干點工匠的活，一個人能頂幾個用的精銳。

陳余跟張敖分到的開荒地離基地是往北最遠的一組，與另兩個方向的秦國子嬰、項國項梁差不多。這是他自己挑選的地方，乃是他向來驕傲，自認自己麾下挑選出的精兵絕不遜于舊秦精銳與項梁的江東子弟，不怕離得遠遇險或是嘩變。

先遣隊為了方便機械運輸行車，提前在這裏開出了一條土路，大致劃定了范圍。他這個方向沒什么，向東的話有一個大湖，那邊標準定得嚴，不許超過界限。說是那個大湖的環境要保護，湖邊雖肥沃，但既不缺地，就不要開墾了。

沒有馬，陳余跟張敖坐的是拖拉機，顛得夠嗆，天還熱，兩人一身大汗的下了拖拉機，先拿出水囊狠灌了幾口，陳余舔了下嘴唇，抬頭看看天上，啐道：“一月的天，熱成這樣！”

張敖的長子張壽接話：“不是說這個地方是熱帶，一年四季都熱的。我們來的這會是旱季，差不多就是最熱的時候。”

張敖沒好氣地道：“就顯擺你能耐，叔父又不是不知。別閑站著，去整隊干活。”

陳余也叫自己兒子去做事，對張敖笑道：“學得倒是不錯。這地方……要不是我們在身毒待過，還真是待不住。”

身毒也熱，陳余其實也學過這些地理知識，但一路過來滿身是汗，總難免抱怨幾句。年輕人有趣，學到了就忍不住得瑟。

田氏不能再封齊王，他們祖上本是陳國媯氏，逃奔姜氏齊國的先祖改氏為田，現在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恢覆舊姓氏，自己的封國便是陳國。

陳余就有點不高興，他慢了一點，不能再用陳國，于是就選了自己出生地大梁為國名。反正梁王劉邦棄用了這個國號，正好給他用。

趙王歇終于得以自立，陳余挑走了忠于自己的精兵，不過也算照顧他，仍給他留了些可用的人手，剩下的事就與他無關了。現在他帶來兩百人，張敖一百人，合在一處，在各自隊率的帶領下發放機械設備，劃分地域，開始干活。

先不忙開荒，得伐樹蓋屋。離基地遠，不可能每天回去睡覺。

這片土地多火山湖泊，但其間也多平原。先遣隊已經勘探過，將需要保護的植物與區域劃出來了，他們不用操心，現在將值得一用的樹木先砍伐下來待用。

屋子沒完全蓋好，不過他們這裏天氣熱，大伙露天睡一睡也沒什么關系，旱季少雨，只要留下人放哨，防著野獸就成。

都是軍中挑出來的人，這點事不在話下。露天睡幾天，木屋就蓋起來了。

在這種蠻荒無人的地方開荒，必須先把大樹砍伐除去才好開工，不過登陸的地方一眼望去盡是草原，這方面省了不少力氣，只要把草原上分布的少數林木清除就好。

這活也不用費力拉大鋸，更不用一人一把斧頭慢慢砍，他們帶了油鋸過來。這東西用起來有門檻，陳余看人用著一時興起也想試試，那個原本是他麾下將領的家伙直接給他跪了，連大王都忘了叫，直接喊起了更習慣的舊稱：“大將軍不能啊！這油鋸不專門去學，是要傷人的啊！”

把陳余弄得只能笑笑罷了。能怎么辦，他自己親口下的命令，這些機械設備，沒有通過考試拿證的人，一概不許亂動。

一個月下來，雨季還早著，他們已經把劃定的區域給清理了一遍。能用的木材伐下做材料蓋起了屋子，作為臨時營地。用不完的木材也先堆著，作為基地的開縣會定期過來運輸，送到木材廠處理。

礙事的樹木已經清除，張敖留下繼續蓋屋，陳余也終于有事做了，帶其他人去清理植被。

他閑不住，親自開了輛挖車，一鏟子下去把灌木和草連根刨出來，居然覺得很解壓。

開荒不是件容易的事，陳余知道。

有樹木自然要先砍伐，這就難極了，可以的話刀耕火種，一把火燒完了事，對雜草也是如此。

但燒完了，地下的根還在，要刨出來扔出去，不斷的翻土，保證清得干凈。

這就要花費農人全家無數精力，并且是一個長期的、持續的、幾乎沒有止境的工作。

陳余畢竟上了些年紀，又是國君，每天來做個半天以與士卒同苦，剩下的時間就去休息了。他的親衛卻留下來，輪流開動挖車，繼續干活。

王牧原本是他的執戟郎之一，自然也做這個事。跟王牧一組干活的桑介換下來吃飯睡覺，再去換他的時候，驚訝地看見好兄弟跳下挖車后沒有往回走，而是怔忡著看著土地，臉上一道道沖淡了塵土的淚痕。

“王兄弟，你是不是累著了？”桑介關切地問，“明天你歇著吧，我替你做了。”

王牧不會用油鋸，也不會別的技術活，所以之前負責搬運砍下來的木材，算是比較累的活了。桑介以為他累狠了。

王牧搖了搖頭，拿袖子擦了把臉，啞著嗓子道：“我就是想起我大父，我伯父……我家開荒開了三畝地，大父累死了，伯父因為地沒了吐血死了。他們要看到我會開挖機，這么輕松就鏟了地，不知道會說什么。”

“說什么……說生得太早，沒趕上吧。”桑介跟他關系不錯，聽他提過幾句家裏的事，不由陪著嘆息了一聲，勸他道，“我們以后跟著大王，等大王去了封國，再拼一拼把地開出來，個個都有食邑。就算是死在這裏，家裏的娃兒也能繼承，好好干吧。”

“嗯，我知道。”王牧說，向他揮揮手，叫他集中註意力，小心安全，自己踩著剛被鏟過，起伏不平的土地，慢慢向回走去，心潮難平。

他是原來趙軍的一員。但他不是趙人，而是陳郡陳縣人。陳勝以陳縣為都，立張楚政權的時候，他和他的父親投奔了義軍，后來又隨著張耳和陳余攻略趙地，經歷了武臣稱王、李良兵變、張耳陳余立趙王歇而執政的種種變故，最終隨著陳余一起降齊。

當初投軍的時候他才十六歲，父子一起投軍，是因為他家之前受連坐法牽累已經破家了，不投軍也沒有生路。王牧家本來就不富裕，他清楚記得自己大父五十出頭就沒了，老人們提起來都說是因為開荒累死的，為的就是不再給人庸耕，能有自家的田。

他依稀記得小時候，大父帶著父母伯叔一起開荒的事情。他們在干活糊口之余去荒地裏，赤著腳下地。大父和伯父用刀割草，父親跟叔父在后面將草根刨出來，母親與嬸嬸們則將草攏在一起，用火燒掉。

每天只能干一小會，他那時候年紀小，有時候跑過去玩，會覺得長輩們似乎沒干什么活，因為他這次來看見的草，與上次相比好像一點也沒有少。

到他能清楚記事的時候，他也能幫上一點忙，和兄弟們一起，換女人回家做飯燒水，他們跟在大父與父親的后面，不停的把挖出來的石頭裝起來丟出去。

一年時間根本做不完，等把這些礙事的東西清除掉，還要對付那些惱人的大土塊，把它們敲碎打細，再繼續回耙。

大父走得早，大概確實是因為累的。

而他們家，攏共也只開出來三畝地。就這三畝地，因為連坐贖罪，也不得不給了別人換錢。跟大父為了這三畝地累了最久的伯父回家后就吐血病死了。叔父沒兩年也郁郁而亡，不然，父親也不會將才剛滿十六歲的他帶上一起投了義軍。

王牧以前沒讀過書，不識字，也沒有什么打仗的天賦嗅覺。就是不怕死敢沖敢殺，運氣又不錯，最后到了大將軍陳余的身邊，成了執戟郎中。

陳余挑人的時候，怕跟他一起來建立封國的士兵人心不安，除了他親衛中不在意其他，一心想追隨他的人之外，其余挑出來的人，一要學會這些農耕技術之外，二要已經成親生子，孩子也站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