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成敗原關(guān)數(shù)天下英雄大可知(2)

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shí)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jiān)陰錯陽差，殺了鰲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hù)，假手于一個小孩子，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眾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鰲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為掃興。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伙兒推兄弟暫代執(zhí)掌香主的職司，現(xiàn)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bào)，兄弟將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請眾兄弟另選賢能。”說著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著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令牌放在靈位之前。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wù)處理得井井有條，我香主之位，除了你之處，又有誰能配當(dāng)？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令牌收起來罷！”眾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這香主之位，可并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dāng)就由誰當(dāng)。那是總舵主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guī)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后報(bào)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另一人道：“據(jù)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堂主推薦。舊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guī)矩。”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為鰲拜所害，哪有什么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么在這時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dāng)本堂香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么不軌，另有什么圖謀？崔瞎子，你話說得清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guān)夫子做香主。關(guān)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還不是大權(quán)在手，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嗎？”賈老六大聲道：“關(guān)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是關(guān)夫子率領(lǐng)的，終于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著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當(dāng)香主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并不是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guān)夫子行得多。”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賈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難道我的話說錯了？”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么會錯？我只是覺得關(guān)夫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guān)是過了，六將卻沒有斬。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鰲拜，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齊樂認(rèn)得他便是率領(lǐng)眾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須人。見他一部長須飄在胸前，模樣甚是威嚴(yán)。原來此人姓關(guān)，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guān)，大家便都叫他關(guān)夫子。他雙目瞪著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斗口，說什么都可以，我姓關(guān)的可沒的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云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發(fā)過誓來，說什么同生共死，你這般損我，是什么意思？”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頓了一頓，又道，“關(guān)二哥，你……你如讚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關(guān)安基鐵青著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么敢當(dāng)？本堂香主由誰來當(dāng)，姓關(guān)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dāng)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guān)二哥，你這話也不明擺著損人嗎？我崔瞎子是什么腳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dāng)天地會的總舵主。我只是說，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裏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dāng)，只怕十之□□的兄弟們都會不服。”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的兄弟，怎知道十之□□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曬曬太陽，那是再好不過的。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么樣？咱們天地會是反清覆明，又不是學(xué)孔夫子，講什么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dāng)由誰來當(dāng)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干的是反清覆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干得有聲有色。眾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兒便推他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為第一。”人叢中數(shù)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我們推關(guān)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guān)夫子？”

那道人道：“關(guān)夫子做事有股沖勁，這是大家佩服的……”許多人叫了起來：“是啊，那還有什么說的？”那道人雙手亂搖，叫道：“且慢，且慢，聽我說完。不過關(guān)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發(fā)火罵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大伙兒見到他，心中已先怕他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wěn)的日子過．”一人道：“關(guān)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會更好。”那道士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guān)夫子的脾氣，是幾十年形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時，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青木堂香主是終身大事，不可由于一個人的脾氣不好，鬧得弟兄們失和，大家人心渙散，不免誤了大事。”

那道人道號玄貞，說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貧道脾氣不好，得罪人多，所以盡量少開口。不過推選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賈老六道：“又沒人推你做香主，為什么要你出來東拉西扯？”玄貞勃然大怒，厲聲道：“賈老六，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多尊稱一聲道長，便是總舵主，也是客客氣氣。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你……你狗仗人勢，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可沒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說，關(guān)夫子要當(dāng)本堂香主，我玄貞第一個不讚成！他要當(dāng)這香主，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這件事要是辦到了，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賈老六本來聽他說“狗仗人勢”，心下已十分生氣，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qiáng)，他當(dāng)真動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總舵主對他客氣，確也不假。自己要擁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實(shí)是一個極大障礙，聽他說只要姊夫辦到一件事，便不反對他做香主，心下一喜，問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說來聽聽。”

玄貞道人道：“關(guān)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須和‘十足真金’賈金刀離婚！”

此言一出，眾人登時哄堂大笑，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十足真金”賈金刀，便便是關(guān)夫子的妻室，賈老六的嫡親姊姊。她手使兩把金刀，人家和她說笑，常故意詢問：“關(guān)嫂子，你這兩口金刀，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得到個“十足真金”的外號。玄貞道人要關(guān)夫子和妻子離婚，豈不是擺明了要賈老六的好看？其實(shí)“十足真金”賈金刀為人心直口快，倒是個好人。好兄弟賈老六也不壞，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關(guān)夫子又脾氣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閑話甚多。

關(guān)安基手一伸，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貞道長，你說什么話來？我當(dāng)不當(dāng)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玄貞道人還未答話，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關(guān)夫子，尹香主可沒得罪你，你拍他靈座干什么？”原來關(guān)安基適才一拍，卻是靈座之上。

關(guān)安基心中一驚，他人雖暴躁，倒是機(jī)靈得很，大聲道：“是兄弟錯了！”在靈位之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靈臺上拍了一掌，實(shí)在是兄弟的不是，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可見怪。”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余人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關(guān)夫子光明磊落，是條漢子，就是脾氣暴躁，沈不住氣。他做錯了事，即刻認(rèn)錯，那當(dāng)然很好。可是倘若當(dāng)了香主，一件事做錯了，往往干系極大，就算認(rèn)錯，又有什么用？”關(guān)安基本來聲勢洶洶，質(zhì)問玄貞道人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靈臺上拍了一掌，為人所責(zé)，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眾兄弟不再追究，氣勢終于餒了，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玄貞也就乘面收篷，笑道：“關(guān)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過無數(shù)患難，犯不著為了一時口舌之爭，失了兄弟間的和氣。剛才貧道說的笑話，你包涵包涵，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否則她來揪貧道的須子，可不是玩的。”眾人又都笑了起來。關(guān)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只好付之一笑。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李大哥好，有的說關(guān)夫子好，始終難以定議。

冷眼旁觀的齊樂實(shí)是看不下去了，徑直去尹香主靈前點(diǎn)香，拜了一拜。眾人見她行事出奇，便都停了爭吵，看向齊樂。

只見齊樂拜完一拜，一面插香，一面背對眾人自語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時，青木堂中何等和睦，眾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同心協(xié)力，干那反清覆明的大事。不幸你為鰲拜這奸賊所害，青木堂中，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既有人緣，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覆生，否則這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成為一盤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眾人聽到她這等說，是又羞又惱，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賈老六甚至喝了一聲：“你是什么人，有甚么資格在這胡言亂語！”齊樂聞言，轉(zhuǎn)過身來，冷眼看向他，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guān)夫子有關(guān)夫子的好處，兩位都是好兄弟，怎能為了推舉香主之事，大伙兒不和。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你們寫了李大哥和關(guān)夫子和名字，大伙兒向尹香主的靈位磕頭，然后拈鬮決定，如此最是公平不過，如何？”齊樂這般一說，許多人隨聲附和，也不去追究方才賈老六對她的責(zé)問。

賈老六大聲道：“這法兒不好。”齊樂冷冷問道：“怎么不好？”賈老六道：“拈鬮由誰來拈？只怕人有私心，發(fā)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賈老六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崔瞎子罵道：“□□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賈老六怒道：“你這小子罵誰？”崔瞎子怒道：“是我罵了你這小子，卻又怎么？”賈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罵我奶奶，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聲，拔出了鋼刀，左手指著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只聽此時齊樂又道：“拈鬮之事，確也太玄了，有點(diǎn)兒近乎兒戲。那不如，還是請李大哥和關(guān)夫子以武功一決勝敗如何？拳腳也好，兵刃也好，點(diǎn)到為止，不可傷人。大伙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言。”

賈老六首先讚成，大聲道：“好！就是比武決勝敗，倘若李大哥勝了，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為香主。”他這一句話一出口，齊樂立時心想：“你讚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了李大哥，還比什么？”連齊樂都這么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果然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齊樂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大家無意義的爭吵，眼光卻不住在場中掃視，似乎是在找誰，直到掃到那個說話冷言冷語的漢子，那人恰巧也是怪異地看著自己。

正紛亂間，只見那人看著齊樂，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靈前說過的話，立過的誓，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眾人立時靜了下來，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當(dāng)年在萬云龍大哥和尹香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為尹香主報(bào)仇，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鰲拜，為尹香主報(bào)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有違！’這一句話，這祁老三是說過的。姓祁的說過話算數(shù)，決不是放狗屁！”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diǎn)聲息。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沈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這話是沒錯，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nèi)，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鰲拜的，乃是這個……這個……”他轉(zhuǎn)身尋覓齊樂，齊樂卻笑笑，看著他道：“是我這個小太監(jiān)，是也不是？”賈老六別扭地答了一聲是。齊樂笑了笑，又不說話了。祁彪清方才就覺得這齊樂有些不簡單，此時見如此，便正色道：“小兄弟，你做什么要?dú)Ⅵ棸荩俊饼R樂早已不記得韋小寶在此時是怎么唬這些天地會的人了，干脆道：“鰲拜殺便殺了，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無數(shù)英雄好漢，便這般殺他也不過是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