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作紅云長傍日心隨碧草又迎風(1)

康熙從慈寧宮出來。齊樂跟著回養(yǎng)心殿，在殿外候傳。過了良久，見前鋒營統(tǒng)領阿濟赤從殿中出來，接著太監(jiān)傳齊樂進見。康熙屏退侍衛(wèi)、太監(jiān)，命她關上了殿門?？滴貂酒鹆嗣碱^，在殿上踱來踱去，顯是心中有個難題，好生委決不下。齊樂見狀，心下惴惴。小皇帝年歲漸長，威勢日盛，齊樂每見到他一次，總覺親昵之情減了一分，再也不是當時互相扭打時那么肆無忌憚。雖說同樣是面對上司，可在公司，跟上司再不對盤，也不過就是互相炒對方魷魚，這裏的上司，卻是會要人腦袋的。

過了一會，康熙說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齊樂道：“若是方便，就讓我給你分擔分擔？”康熙道：“你有三件大功勞，我一件都沒賞你。擒獲毛東珠是第一件。說得蒙古、西蒙兩路兵馬歸降，是第二件。剛才又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紀小小，已封了伯爵，我總不能封你為王哪！”說到這裏，哈哈大笑。齊樂才知道皇上跟自己開玩笑，道：“這幾件事所有功勞都是皇上自己的?？上Щ噬喜荒芊庾约旱墓伲駝t的話，皇上該當自己連升三級才是?！?

康熙又是一陣大笑，問道：“毛東珠那*人的j夫，叫什么名字??？”齊樂道：“他叫瘦頭陀，真的名字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笨滴醯溃骸八@樣胖，象是一個肉球，怎么叫瘦頭陀？”齊樂道：“聽說他本來是很高很瘦的，后來服了神龍教教主的d藥，便縮成一團，變成個矮胖子了?！笨滴跤謫枺骸澳阍踔珫|珠躲在慎太妃的轎中，脅迫太后送他們出宮？”

康熙見她遲疑不答，問道：“怎么？有什么忌諱的事嗎？”齊樂道：“不，不！這兩名反賊為何會坐在太妃的轎中，我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康熙道：“我先問你，你是否知轎裏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揮侍衛(wèi)襲擊御轎？”齊樂直說道：“齊樂罪該萬死，皇上恕罪?！闭f著跪了下來?？滴醢櫭嫉溃骸笆裁词?？”齊樂道：“我本奉皇上諭旨，將反逆毛東珠押去慈寧宮，經(jīng)過御花園，忽然假山后面跳出昨日要來刺殺你的人來，將我一把抓住，要我?guī)麄儊韺せ噬?。這三人的武功是極高的，我手指都險些給他們捏斷了?！闭f著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腫。齊樂接著道：“剛巧太后和太妃鸞駕來到，我想與其刺客向你犯駕，不如去害太妃，他們只要一動手，宮中大亂，就傷你不到了……”齊樂沒法給康熙說自己真知道轎子裏面會是毛東珠二人，只好按最作死的說法說了?？滴醯溃骸澳阒更c刺客去危害太妃，本來是該當砍頭的，總算你對我還有這么三分忠愛之心……”齊樂楞了楞，道：“三分還是十分，你可都看著的?！笨滴跻脖凰@么說得一楞，道：“站起來罷?！饼R樂滿頭是汗，磕了個頭站起?？滴跣Φ溃骸澳懔⒘巳蠊Γ冶緛硐氩怀龇ㄗ淤p你，現(xiàn)下想到了。你指點刺客，犯上行兇，有不臣之心，我卻也不來罰你。將功贖罪，咱們干折了罷。”齊樂道：“好極?！笨滴醯溃骸斑@矮胖賊子，用心也當真奸險。他的相好給你抓住之后，難以奪回，料到你定會送進宮來，呈給太后發(fā)落，竟然鋌而走險，又闖進慈寧宮去，犯上作亂，脅迫太后。這當兒宮中侍衛(wèi)加了數(shù)倍，戒備森嚴，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樣乘人不備，逾墻遁逃，他只盼坐在太妃轎中，由太后親自陪到宮門口，就可雙雙逃走。他萬萬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會指點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鸞轎，將兩名叛賊殺了。”齊樂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幸得太后和皇上洪福齊天?！?

康熙笑道：“太后和我福氣大，你的福氣可也不小。”齊樂道：“我本來是沒有福氣的，大約是跟得你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氣?！笨滴豕笮Γ瑔柕溃骸澳菤w辛樹外號‘神拳無敵’，武功果然厲害得很么？”康熙在大笑聲中問出這句話來，齊樂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滴趵湫Φ溃骸疤旄傅啬福辞甯裁?！齊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哪！”齊樂呆了半晌，才道：“我雖身在天地會，可是沒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笨滴跎坏溃骸澳闳粲蟹趾练匆?，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齊樂聽他口氣有些松動，忙又磕頭說道：“皇上鳥生魚湯，賽過諸葛之亮。小桂子盡忠為主，好似關云之長?！?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罵：“**的，什么諸葛之亮，關云之長？”只是在這要緊的當口，倘若稍假以詞色，這小丑插科打諢，順著桿兒爬上來，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給我從頭至尾，一一招來！只消有半句虛言，我立刻將你斬成狗肉之醬！”說到最后四字，嘴角邊不由得露出笑意。齊樂忙磕頭道：“是，是?！碑斚聦⑷绾稳タ涤H王府殺鰲拜而為天地會所擄，如何拜陳近南為師，如何入會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最后述說如何遇到歸家三人，擲骰子輸給歸鐘，如何繪圖密奏，如何在慈寧花園為歸二娘所擒，指引三人襲擊太妃鸞轎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于盜四十二章經(jīng)等等要緊關節(jié)，自然略過不提。

她說了這般長篇大論，謊言甚少而真話極多，康熙不住詢問天地會的情形，齊樂便也據(jù)實稟告?？滴趼犃艘粫c了點頭，說道：“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齊樂嘆道：“皇上你所知全得很，又何必來試我。”康熙站起身來，在殿上踱來踱去，說道：“你做的是我滿洲的官兒，吃的是我大清的祿米，心中卻存著反清覆明的念頭。若不是念著你有過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顆腦袋，也早砍下來了。”齊樂道：“是，是！皇上寬洪大量，小桂子的腦袋才保得到今天。”康熙低沈著聲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說道：“你既有心戴罪立功，那我就要你反天地會！”齊樂臉上不自禁的現(xiàn)出難色?？滴醯溃骸澳銤M嘴花言巧語，說什么對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齊樂有些不忿道：“那你說是真是假?！笨滴醯溃骸拔壹毤毑槟?，總算你對我還沒什么大逆不道的惡行。倘若你聽我吩咐，這一次將天地會挑了，斬草除根，將一眾叛逆殺得干干凈凈，那么將功贖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賞賜些什么給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詐，兩面三刀，哼哼，難道我殺不了天地會的齊香主嗎？”齊樂說：“是?；噬弦獨⑽遥徊贿^是好比捏死一只螞蟻。不過皇上圣明，不殺忠臣的?！笨滴鹾吡艘宦暎f道：“你是什么忠臣了？你是大白臉奸臣?！饼R樂道：“皇上明鑒：我瞞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說，那是有的。不過的的確確不是大白臉奸臣?！笨滴醯溃骸昂?！就算你不是大白臉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饼R樂無奈道：“小丑就小丑罷，好比……好比時遷、朱光祖，也能給皇上立功?！笨滴跷⑽⒁恍Γ溃骸昂撸憧偸怯惨炎约赫f成好人，這樣罷，你點齊兵馬，去把天地會、沐王府、歸辛樹一干反賊，一古腦兒的都拿了來。若是走掉了一個，砍你一只手，走掉了四個，一雙手一雙腳都砍下來。要是走掉了五個，那再砍你的什么？”齊樂道：“這個……這個……我只好真的做太監(jiān)了?！笨滴跞滩蛔」笮?，罵道：“**的，你倒會打如意算盤。”齊樂愁眉苦臉道：“皇上砍了我兩只手兩只腳，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這個腦袋，砍不砍也差不多?！笨滴跎焓秩胄?，取出一張紙來，念道：“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青木堂香主齊樂，屬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高彥超、風際中等等；沐家的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等，三名進宮的刺客是歸辛樹、歸二娘、歸鐘。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賊，除了你自己暫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饼R樂又即跪下，磕了兩個頭，說道：“皇上，這干人雖然說要反清覆明，不過他們也沒能反成功、覆成功。讓我去跟他們說，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過去未來，什么都知道了。皇上說過大清江山萬萬年，那定然不錯。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伙罷?！?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賊了？到底怎樣？你難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給了你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良機，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齊樂道：“皇上，他們要來害你，我拼命阻擋，我對你是講義氣的?；噬弦ツ盟麄儯見A在中間，難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講義氣。”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著反賊，那是順逆不分，目無君上，還說講義氣？”頓了一頓，說道，“你救過我性命，救過父皇，救過太后，今日我如殺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說我對你不講義氣，是不是？”到此地步，齊樂索性硬了頭皮，說道：“是的。從前皇上答應過的，我就算做錯了事，皇上也饒我性命。萬歲爺?shù)慕鹂?，說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謀遠慮，早就伏下了這一著棋子，哼，其心可誅……”正說到這裏，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嘩，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聲。

齊樂跳起身來，說道：“好像有刺客。你坐著別動?！笨滴鹾吡艘宦暎南耄骸斑@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敝宦牭媚_步聲響，有數(shù)人奔到殿門外，停住不動。齊樂奔到殿門之后，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手腳之快，無與倫比，喝道：“什么人？”

外邊有人大聲道：“啟奏皇上：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內(nèi)班宿衛(wèi)已團團圍住，不久便可擒獲?！饼R樂心道：“歸家三人終于逃不出去?！焙鹊溃骸盎噬现懒?。即速加調(diào)一百名侍衛(wèi)，到養(yǎng)心殿前后護駕，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钡钔獾氖绦l(wèi)首領應命而去?？滴跣南耄骸八瓜氲弥艿?。那日在五臺山遇險，那白衣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果是難以防備，幸虧這小子奮不顧身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過了一會，吆喝聲漸輕，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來?？滴醢櫰鹈碱^，說道：“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來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么辦？”齊樂道：“你不用煩惱。像歸辛樹這等高手，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過四五個罷了。”再過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刀劍響動，加調(diào)的內(nèi)班宿衛(wèi)到了殿外；又聽得殿頂四周屋瓦發(fā)出響聲，上高的宿衛(wèi)躍上了殿頂，眾衛(wèi)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nèi)，都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屋頂，否則站在皇帝頭頂，那可是大大的不敬?？滴踔绬问丘B(yǎng)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wèi)把守，決計無虞，不再理會刺客，說道：“你瞧瞧這是什么？”從衣袖內(nèi)又抽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齊樂看也不看，便道：“今兒晚上，天地會、云南沐家、華山派姓歸的，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都要在伯爵府聚會。這十二門大炮，嗯，是十二門吧？這會兒已在我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開窗子，露出炮口，一點藥線，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轟不死，逃了出來，圍在外面的幾隊前鋒營兵馬，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剛才前鋒營統(tǒng)領阿濟赤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皇上，我說的對不對？”康熙聞言也楞住了，他沒料到齊樂竟將他的布置全說了出來，甚至連多少門炮都清楚。隨機怒道：“還說你沒有反心？！你竟敢在朕身邊安插內(nèi)奸！”齊樂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小玄子……你放心，我沒那么無聊，我也沒那個心……我知道的事情很多，只是，我不能告訴你?！?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反賊拿到！”康熙臉色緩和，喝道：“帶進來！”齊樂道：“是！”轉(zhuǎn)身過去拔了門閂，打開殿門。數(shù)十名侍衛(wèi)擁了歸家三人進來，齊喝：“叩見皇上，下跪！”數(shù)十名侍衛(wèi)一齊跪倒。歸辛樹、歸二娘、歸鐘三人滿身血污，到處是傷，卻昂然直立。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身畔各有兩名侍衛(wèi)牽住。侍衛(wèi)的領班喝道：“下跪！下跪！”歸家三人哪去理睬。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wèi)身上鮮血不住下滴。歸二娘怒目瞪視齊樂，喝道：“小漢奸，你……你這臭賊！”齊樂眼見三人的慘狀，心中也不禁難過，此時也沒那么討厭他們了?？滴觞c點頭，說道：“神拳無敵歸辛樹，卻原來是這么個糟老頭兒！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侍衛(wèi)領班道：“回皇上：反賊兇悍之極，侍衛(wèi)殉職的三十多人，傷了四十來人。”康熙“嘿”的一聲，擺了擺手，心中暗讚：“了不起！“侍衛(wèi)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運起內(nèi)力，右肩向身旁侍衛(wèi)一撞。那侍衛(wèi)“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出去，腦袋撞在墻上，登時斃命。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鐘身上的繩索，一繃一扯，啪的一聲，繩索立斷，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兒快走，我和媽媽隨后便來?！毕蛲庖凰?，歸鐘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便在此時，歸氏夫婦雙雙躍起，向康熙撲將過去。齊樂見變故陡生，大驚之下，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滾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護住康熙。只聽得啪啪兩聲響，跟著便有幾名侍衛(wèi)搶過，扶起康熙和齊樂?？礆w氏夫婦時，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眼見是不活了。歸辛樹力殺數(shù)十名侍衛(wèi)后，身受重傷，最后運起內(nèi)力，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立即向康熙撲去。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來只盼臨死一擊，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兩人手腳都為繩索牢牢捆縛，再也無力掙斷，還是一齊躍起，向康熙沖擊。但兩人力戰(zhàn)之余，已然油盡燈干，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噴鮮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來。眾侍衛(wèi)就算不再砍斫，兩人也早斃命了?？滴躞@魂稍定，皺眉道：“拉出去，拉出去?！笔绦l(wèi)齊聲答應，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竄進一個人來，身法奇快，撲在歸氏夫婦的尸身上，大叫：“媽，爹！”正是歸鐘。數(shù)名侍衛(wèi)兵刃斫將下去，歸鐘竟不知閃避，兵刃盡數(shù)中在他身上，只聽他喘氣道：“媽，你……你不陪著我怎么辦？我不認得路……”咳嗽兩聲，垂首而死。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此刻離開了父母，竟是手足無措，雖然逃出了養(yǎng)心殿，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侍衛(wèi)總管多隆奔進殿來，跪下道：“回皇上：宮裏刺客已全部……全部……肅清……”見到殿上滿地是血，心下惶恐，磕頭道：“刺客驚了圣駕，奴才……奴才該死！”

康熙適才給齊樂這么一抱一滾，雖然甚是狼狽，有損尊嚴，但此人舍命護駕，忠君之心卻確然無疑，對多隆道：“外面還有人要行刺齊樂，你要好好保護他，不得離開寸步，更加不能讓他出宮。明日早晨，再另聽吩咐?！倍嗦∶溃骸笆牵?。奴才盡心保護齊都統(tǒng)?！饼R樂心知康熙晚上要炮轟天地會，怕自己通風報訊，才吩咐多隆看住自己?？滴踝叩降铋T口，又想：“小桂子狡獪得緊，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鞭D(zhuǎn)頭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緊緊跟著齊樂，不能讓他跟人說話，也不能讓他傳遞什么東西出宮。總而言之，局勢危險，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倍嗦溃骸笆牵恰；噬隙鞔枷拢瑹o微不至?！敝坏阑噬蠍巯R樂，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齊樂苦笑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毙闹实圻@么說，是顧住自己面子，日后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又贏了一註。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你那只金飯碗，可得牢牢捧住，別打爛了！”說著出了殿門。康熙這兩句話，自然只有齊樂明白。適才自己抱住康熙護駕，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殺了師傅陳近南等一干人后，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干，皇帝又會重用。那只金飯碗上刻著“公忠體國”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滴鯀s不知道，齊樂向他自稱奴才之日，便是二人分道揚鑣之時。

齊樂從頭到尾都知道風際中就是奸細，可是沒辦法動他。就怕動了后就更不知道奸細是誰，本想策反他，可風際中卻防的滴水不漏。多隆見她愁眉苦臉，神情恍惚，拍拍她肩膀，笑道：“齊兄弟，皇上這般寵愛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朝裏不論哪一位親王、貝勒、將軍、大臣，皇上從來不曾派御前侍衛(wèi)保護過。大家都說，齊都統(tǒng)不到二十五歲，就會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擔心，只要不出宮門一步，反賊就有千軍萬馬，也傷不到你一根寒毛?！饼R樂只有苦笑，說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們做奴才的，自該盡心竭力，報答皇上的恩典?！?

多隆道：“齊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還是去侍衛(wèi)班房，大伙兒陪你耍幾手？”齊樂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須得立即辦妥，請多大哥一起去罷?！倍嗦∧樣须y色，道：“太后交下來的差使，當然立刻得辦，不過……不過……皇上嚴旨，要齊兄弟千萬不要出宮……”齊樂笑道：“這是在宮裏辦的事兒，多大哥不必擔心?！倍嗦‘敿捶判?，笑道：“只要不出宮門，那便百無禁忌?！?

齊樂吩咐侍衛(wèi)，將太妃的鸞轎立刻抬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說道：“有誰打開了轎簾，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腦袋?！贝炭鸵u擊太妃鸞轎之事，多隆和眾侍衛(wèi)均已知悉，雖不明其中真相，卻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隱事，一直惴惴不安，聽齊樂說要抬去火燒場焚化，那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多隆隨著齊樂，押了鸞轎去火燒場，一路之上，轎中兀自滴出血來。至于轎中死人是誰，自然無人敢多問半句。

到得火燒場，蘇拉雜役堆起柴枝，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齊樂撿根木條，拿焦炭畫了只雀兒，雙手拱了木條，對著轎子喃喃祝告。多隆等見她嘴唇微動，料想是祝告死者陰魂早得超生，只見她搬起幾塊石子，堆成一個小堆，將木條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哪料到是她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眼見轎子和尸體都燒成了焦炭，齊樂回到自己從前的住處，早有奉承她的太監(jiān)過來打掃干凈，送上酒菜點心。齊樂給了賞錢，和多隆及侍衛(wèi)用了些，說道：“多大哥，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實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氣，快請去睡，做哥哥的給你保駕。”齊樂道：“那真是一萬個不敢當。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賞你什么？你跟我說了，兄弟記在心裏，見到皇上高興之時，幫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倍嗦〈笙?，道：“齊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還有不成的嗎？”

齊樂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哪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裏當差，有些兒膩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調(diào)劑調(diào)劑。”齊樂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說得不差，在北京城裏，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實在顯不出威風，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眱扇讼鄬Υ笮?。

齊樂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見日影稍斜，眼見日頭越來越低，她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全身發(fā)燙。

過得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黑下來，齊樂推窗向外看去，只見七八名侍衛(wèi)在窗外踱來踱去，守衛(wèi)嚴密之極。她東張西望，哪裏有陶紅英的影子？長嘆一聲，頹然倒在床上，拼命想韋小寶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難道是因為沒走建寧路線？！

正在這時，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齊兄弟，酒飯送了來啦，出來喝酒。”齊樂道：“咱哥倆在房裏吃罷！”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監(jiān)提了飯盒子進來。

那太監(jiān)是個十七八歲少年，進房后向齊樂請了安，打開飯盒子，取出酒飯。齊樂腦中靈光一閃，說道：“你在這裏侍候喝酒。”那小太監(jiān)十分歡喜，素知齊伯爵從前是御膳房的頭兒，對下人十分寬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喜孜孜的擺設碗筷。

多隆跟著走進房來，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宮裏當差了，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就算是親王貝勒，皇上也不會這么優(yōu)待?！饼R樂道：“倒不是皇上優(yōu)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哪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說實在的，兄弟再在這裏住，可十分不合規(guī)矩?！倍嗦⌒Φ溃骸皠e人不合規(guī)矩，你兄弟卻不打緊。”他知宮裏的總管太監(jiān)要討好齊樂，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宮裏屋子有的是，海大富這間住屋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監(jiān)自然另有住處。齊樂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該得通知總管太監(jiān)，把這間屋子繳回。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裏，給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參上一本，可不是味兒。”多隆道：“皇上喜歡你，誰又管得了？”齊樂道：“請坐。請坐。這間屋子也沒什么好，只是兄弟住得慣了，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裏舒服?！甭叩剿砗螅瘟素笆自谑?，笑道：“這八碗菜，都是兄弟愛吃的，膳房裏倒還記得，大哥試試這碗蟹粉獅子頭怎樣？”多隆道：“兄弟愛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話沒說完，突覺左邊后心一涼，伏在桌上便不動了。

原來齊樂已對準他后心，一匕首刺了進去。這一刀無聲無息，那小太監(jiān)絲毫不覺，仍在斟酒。齊樂走到他背后，見他遠不及多隆那般壯碩，稍作猶豫，倒轉(zhuǎn)匕首重重一下將他敲暈，立即轉(zhuǎn)身，在門后上了閂，快手快腳除下衣帽鞋襪，改穿上小太監(jiān)的衣帽，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監(jiān)身上，然后將小太監(jiān)抱到椅邊坐下。她手中忙碌，心裏說道：“多大哥，今日傷你性命，實在對不住之至，好在你心臟生得偏?！倍嗦∑剿貙ψ约褐鴮嵅诲e，迫不得已的重傷他，心中終究十分難受，忍不住流下淚來。拭了拭眼淚，大聲說道：“小娃兒，你這就出去罷，這裏不用你侍候了。這五兩銀子，給你買糖吃?！备恼f了聲：“多謝伯爵大人?！庇痔岣呱ぷ诱f道：“我跟多總管在這裏喝酒談心，誰也不許來打擾了！”

太監(jiān)在宮裏本來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嬪、皇子和公主，但有職司的大太監(jiān)要小太監(jiān)服侍，卻也向來如此。齊樂雖已不做太監(jiān)，她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大紅大紫的太監(jiān)，要一名小太監(jiān)侍候再打賞銀子，實在平常不過。門外眾侍衛(wèi)聽了，誰也不加理會，只見房門開處，那小太監(jiān)提了飯盒出來，低著頭，回身帶上了門。齊樂提了食盒，低頭走向門口。見眾侍衛(wèi)正在搬飯斟酒，誰也沒有留意，齊樂暗暗歡喜。跨出大門，忽見數(shù)名太監(jiān)宮女提著燈籠前導，抬了一乘轎子到來，領先的太監(jiān)喝道：“公主駕到。”齊樂大吃一驚：“我去！建寧遲不到，早不到，卻在這當兒到來?！币粫r手足無措，只見轎子停下，建寧公主從轎裏跨了出來，叫道：“小桂子在裏面罷？”齊樂硬起頭皮，走上前去，低聲說道：“公主，齊爵爺喝醉了，奴才領公主進去。”燈籠不甚明亮，建寧沒認出她來，眼見眾侍衛(wèi)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心想：“怎么這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左手一擺，道：“大家在外面侍候?！碧げ竭M屋，齊樂跟了進去。她一進屋子，反手便帶上了門。建寧道：“你也出去?！饼R樂道：“是，齊伯爵在內(nèi)房?！苯▽幙觳竭^去，推開房門，只見“齊樂”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顯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還不快出去？”齊樂低聲道：“我如出去，你打算找誰？”建寧一驚，回過頭來，燭光下赫然見到齊樂站在身后，不由得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干什么？”齊樂低聲道：“別作聲！”建寧瞧瞧她，又瞧伏在桌上的“齊樂”，低聲問道：“搗什么鬼？”齊樂拉著她進房，又關上了房門，低聲道：“你皇帝哥哥要殺我！”建寧咋這么一聽，遲疑道，“我明兒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會殺你的。他殺了額駙，跟我說很對我不住，答應另外給我找一個好額駙。他向來很喜歡你的……”齊樂連連擺手，道：“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我可是女子！”建寧扭住她耳朵，道：“這事你知我知，你看，我也不嫌棄你是女子了！”齊樂大急，求道：“你是抖s，可是我不是抖m，咱們不是一路人，我?guī)愠鋈?，你去江湖中尋找跟你志同道合的情人吧！”齊樂正在狼狽萬分之際，突然間窗格上有人輕輕敲了三下，一停之后，又敲了兩下。齊樂大喜，低聲道：“是陶姊姊嗎？”推開建寧，搶過去開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進來，正是陶紅英。兩個女人一對面，都是吃了一驚。陶紅英低聲叫道：“公主。”建寧怒道：“你是什么人，來干什么？”一轉(zhuǎn)念間，登時醋意勃發(fā)，心想深更半夜的，這宮女從窗子跳進小桂子的屋裏，那還有什么好事干了，她方才說跟自己不是一路人，那這人定是她的相好無疑，雖見陶紅英年紀已大，但想小桂子連這樣又老又丑的宮女也要勾勾搭搭，卻不要自己，更不可恕，越加的怒發(fā)若狂，大聲叫道：“來……”齊樂早已防到，哪容她將“來人哪”三字喊出口來，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建寧用力掙扎，反手啪的一聲，打了齊樂一個耳光。齊樂驚慌焦躁之下，左手反過來，在她頭上捶了兩拳。

陶紅英見她膽敢毆打公主，大吃一驚，隨即知道這件事反正鬧大了，伸出手指，在建寧腰間和胸口連點三下，封了她上身數(shù)處穴道。齊樂這才放開了手，低聲道：“姊姊，大事不好，皇帝要殺我，這就得趕快逃出去?！碧占t英道：“外邊侍衛(wèi)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壇后面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得鉆空子過來。你瞧。”輕輕推進窗格一線。

齊樂湊眼望出去，果見七八名侍衛(wèi)提了燈籠來回巡邏，一轉(zhuǎn)念間，對建寧道：“公主，你別吃醋。她是我的姊姊，親姊姊，你不用亂發(fā)脾氣?！苯▽幗o陶紅英點了穴道后，氣得幾欲暈去，聽了齊樂這幾句話，心意登和，總之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沒事了，當下臉上露出笑容。齊樂道：“你去吩咐把轎子抬進屋來，然后叫人出去，關上了門，我和你一起坐在轎裏。咱們混出宮去，天下之大，總能找到合你心意的有情郎?！苯▽幋笙?，臉上一紅，想著反正出去她必須要帶上自己，總有法子能讓她心動，低聲道：“很好！”也不等上身穴道解開，便走到門口吩咐：“把轎子抬進屋來！”

一眾太監(jiān)宮女都感奇怪，但這位公主行事向來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來什么事，總是合乎常情的極少，異想天開的甚多，當即齊聲答應，抬轎過來。齊樂這住屋數(shù)尺闊的門口，公主的翟轎怎抬得進門？只進了兩條轎桿，轎身塞在門口，便進不來了。建寧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通統(tǒng)給我滾出去?！痹谵I前抬轎的兩名太監(jiān)均想：“門口就這么寬，又怎怪得我們？”當下從轎畔鉆了出去。齊樂在建寧身邊低聲道：“你吩咐眾侍衛(wèi)不要進來?！苯▽幋舐暤溃骸靶」鹱樱憬o我好好在屋裏耽著，不許出來?！饼R樂大聲道：“是，時候不早了，請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罷?！苯▽幜R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著嗎？”齊樂大聲道：“宮裏鬧刺客，公主殿下還是小心些為是?！苯▽幍溃骸盎噬橡B(yǎng)了這一大批侍衛(wèi)，凈會吃飯不管事。大家給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