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岑友頭上裹了厚厚繃帶，眉毛倒豎，正站在房間中央動氣，敞開的軍服里襯衣領(lǐng)子已經(jīng)揉皺，可見氣得不輕。

“熊世斌那個混蛋，給老子落井下石，推三阻四不查案，簡直目中無人！”他說著瞪眼，目光憤怒，似乎又嫌嚷嚷著不解氣，疾步走到辦公桌前泄憤似的重重一拍。

邵瑞澤坐在桌后依舊沒動，一頁一頁翻過報紙，范岑友拿起一張嘩啦啦一抖，聲音陡然提高，“這幫赤匪，也敢嘲笑老子，他們真是活膩了！”

“我說范處長，喝口水消消氣，和那些人生氣劃不來。”邵瑞澤目光終于從報紙上離開，笑了一笑，“他們喜歡用‘開天窗’的方式罵人，又不是一次兩次?！?

這些華文報紙上的一些激進(jìn)新聞只有標(biāo)題，卻沒有內(nèi)容，一律留白，業(yè)內(nèi)稱為‘開天窗’，卻早已成為左傾報紙的普遍做法，為的就是嘲笑和諷刺當(dāng)局的新聞書報檢查制度，發(fā)泄不滿。

他說著站起來，硬按著范岑友肩膀讓他坐下，又遞了杯水，“范處長，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花招，至于這么動氣么，您也是干了多少年的老情報啊，我都要尊稱您一聲前輩?！?

范岑友狠狠吞下一大口水。

“你小子可不能見死不救。”他斜眼看邵瑞澤，旋又摸著下巴，哼聲道，“死了個楊詹，現(xiàn)在多少人等著看我笑話，再找不出來嫌犯，只能夾著尾巴灰溜溜走人！”

邵瑞澤眉梢一挑，嘿嘿笑，“那是那是，范前輩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

范岑友橫他一眼，也不再和客套，單刀直入，“你小子快叫熊世斌查案，查出來幾個就成，給老子遮遮臉！”

邵瑞澤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自然，有我在您就放心，看他敢說半個不字！”

范岑友這才松了眉頭，“你小子倒活的自在，屁事都不管，只顧和那歌女廝混?！闭f著若有所思一嘆，“也是，人活著，不過圖個輕松自在。”

邵瑞澤只是笑。

又在辦公室里罵罵咧咧了許久，范岑友才算告辭，叫警衛(wèi)送走了人，邵瑞澤才松了口氣，那副笑意立刻從臉上撤走了，回身一下子坐上辦公桌，也不管還穿著馬靴，自顧自得翹了二郎腿休息。

許珩端了杯茶推門進(jìn)來，看到他翹了二郎腿坐了，軍帽拿在手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去，窗外日光籠著他側(cè)顏，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鮮明。

接過茶杯，邵瑞澤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和那姓范的混蛋費(fèi)口舌，真是累人，明明就是自己的責(zé)任，只會給別人找麻煩?！?

“那……聽您的意思，不管？”

“能不管嗎，他是多少年的老情報，手頭上人脈那么多，和黑幫也有來往?！鄙廴饾烧f著低了頭，用手撐住額頭摩挲，“別以為我和少帥的秘密通信他不知道，搞情報的人，來來往往之下，怎么會不知道？”

他說著垂下眼，“西安也是有特務(wù)的，監(jiān)視少帥和東北軍的一舉一動。我身后自然也有，南京的，日本人的，還有其他。范岑友我也不想理，但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告上一狀，偽造些什么，這些人，一個都得罪不起。”

說著嘆息，“誰能不知誰的底細(xì)，只不過大家都有利益牽扯，不說罷了。

許珩垂下眼立即低頭，邵瑞澤拉過身側(cè)電話，要接線員接通淞滬警備司令部，臉上又換上笑容，和熊世斌東拉西扯了大半個小時，眼看窗外天色已經(jīng)漸漸晦暗，墻上指針已經(jīng)指向六點(diǎn)，才放下電話。

在屋中央轉(zhuǎn)了幾圈，他順勢伸了伸懶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懶怠，況且被熊世斌和范岑友兩個人這么一鬧，一個下午的時間就搭進(jìn)去了，兩個人爭鋒相對，雖不是面對面吵擾，還是直吵得他頭發(fā)暈。

“軍座，熊司令怎么說？”許珩拿起外衣，小心翼翼問道。

“答應(yīng)了，重新搜集線索盡力查案。”邵瑞澤不在乎抬眼，“查吧，估計(jì)作案的人早就沒影了，不管能不能查出來，給范處長個臺階下就行?！?

他戴上軍帽，嘴角忽的逸出一絲笑意，“人嘛，總要有情分往來?！?

坐車路過福州路，天蟾舞臺門前花花綠綠掛了一大堆幛子橫幅，門前搶眼的招牌上貼了大紅的紙，濃黑的墨，龍飛鳳舞寫了今天的戲目，兩旁滿掛了祝賀演出的幛子，黑絨紅緞襯黑字的，紫色絲絨鑲金邊的，上書“行云流水”，“一鳴驚人”的贊譽(yù)字眼，異常搶眼。

邵瑞澤想了想，要車停了，對身側(cè)許珩說：“去，叫經(jīng)理給我留個最好的座兒，兩個人，就說差不多七八點(diǎn)時候我要過來看戲?！?

許珩點(diǎn)頭，下車進(jìn)了戲院，邵瑞澤半倚了靠背，閉了眼喃喃自語，聲音低微：“夜奔，孤身夜奔……”

轉(zhuǎn)眼間已是暮色四合，福州路文化界一段彩燈亮起，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天蟾舞臺門前張燈結(jié)彩，門庭若市。高官顯貴、富豪大亨有的攜了嬌妻，有的帶了情人，言笑晏晏間進(jìn)了戲院的門。尋了各自的座位坐下，男人們談的不外乎官場風(fēng)向，誰得勢誰倒霉，誰個斂財(cái)有道，誰家后院起火，太太們則是享用茶點(diǎn)，談起了上海灘的風(fēng)月閑話，說到要緊處就拿了帕子，掩了嘴吃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