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說來也奇怪，其實妃見同巫離姝來往不多，她能記得的所有場景，是巫離姝和太渺說話的多。她忽然想起她曾經睡在哪金葉接骨木裏頭，總覺著那過了不是一夜。偏頭去看巫離姝，她像是倦極了，就地坐在她身邊，同她一起仰頭去看天。

她先開了口，“既然我是將死之人了，有些關于你的事情，我必須要告訴你。”

“將死之人？”她從那空茫中抽出一絲飄忽感，生死兩字如今在她耳中很重。她卻看不出來，自太渺走后，她眼中只剩下紅灰和白，“怎么你也要走了呢。”

“我還沒死的那么快，只是死前，還有故人所托，所以我來尋你了。”她說完這句話，眼裏有惆悵，嘴上還帶笑，“你就一直呆在這裏？”

“我曾去過無間地獄”

“地獄如何，聽聞后土開始設立十司了。”她抬手撥開戴在頭上的發冠，彩羽做成的冠冕落在黃沙裏頭，上神巫離姝好像拋棄了什么。

“同這裏無二”她說的是實話，天地間煢煢孑立，那她去哪出都是無間。

“輪回未成，我還得去忘川旁守著。”她說這話時倒是真心實意的笑，像是想起什么，“如何，愿不愿意和我走？”

妃見沒說話了，美目裏帶了兩分嘲，眉眼就被涼薄帶去媚色，奇異雜糅在一起，令人移不開眼。巫離姝細眼裏閃著瑩潤的光，像是暖玉，“你當年在金葉接骨木裏頭躺了十五年，太渺是不是沒告訴你？”她身子還是不動的，但那一瞬僵住逃不過巫離姝的眼，她又說了句，“冥河是不能任活人留太久的，你能睡那么久，我往后再告訴你，我現在能告訴你的是，他為了守著你，跳入了冥河。也就是如今的忘川。”

青丘言壁的婚禮她還是沒有去參加，自然不知那場面盛大，紅妝十裏，青丘都被潑了朱砂，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天狐那日也現身，后同白澤消失。言壁確立青丘下任國君之位，是憐光同覺露。

妃見也不知道，言壁當夜攜新婦在照秋閣中，等了她同太渺一夜。

雁過長空。忘川水，是洗滌記憶，亦是受刑，等一字，最為磨人。她說那十五年，冥河沒有日夜，他卻算著時辰，不同受苦魂魄，最后會忘卻自己等的是什么人，他想起來時就會上岸，去看看躺在接骨木裏頭的她。

她以為的一夜，對他來說，又是十五年等待。

地府在初渡時，巫離姝掌著云終鏡，只留在忘川河邊，輪回一日未成，她就必須以她一己之力，度化生靈。妃見不解，她這不是大功德一件嗎？巫離姝卻是苦笑，沒有解釋。

巫離姝帶著妃見留在忘川旁的隔日，巫離姝就將太渺瞞著妃見在申首山的所有事悉數告知，她聽得手腳冰冷，心底泛上一股子惡心感，是對自己的，亦是對那紅色佛見笑煙收的。

“他費盡心思瞞著我的，以及我在冥河旁能待那么久的原因，是這般嗎”妃見咬牙，就是把唇肉咬出血了，她也沒能從那天旋地轉的惡心感裏回來，“上神，是在報覆何人！”

但是巫離姝哭了，她手腳麻痹，眼見那張同太渺有兩分相似的細眼淌淚，“你可以恨所有人，但是不要對自己有任何怨毒的想法。太像了，你和阿離，我膝邊的孩子，我的徒弟。”

“你將他用離心陣剝離魂魄，打入碧落殿。既然我們那么像，你也這般對我。如何？”回答她的是一記耳光，那記耳光又重又痛，痛進她心裏，疼進她骨子裏，竟然比分離還難受。

委屈同大浪，比她見過的四海卷起的任何浪都高，令她窒息，心尖被擰著，被萬人踩著，唯有抱著巫離姝痛哭，淚水濕衫，哭到淚干，嗓子也出不來聲，心底才沒有那么酸，那么疼。

只是后來，她活生生哭昏了過去。待到她醒來，嗓子同火燎一樣，身邊有暖香，巫離姝守在她身邊，第一句話竟是，“這地府自你鬼哭狼嚎一番之后，竟然將一些惡鬼也震懾著。生怕那未成的地獄裏頭有什么可怕的刑罰。”

她們在忘川旁待得第二年，巫離姝就將云終鏡交給她保管。在鬼差看來，她今后就是掌鏡人，足以見得巫離姝對她的重視，但是妃見看得出來，巫離姝已經燈枯油盡的身體已經無力驅動云終鏡了。

曾經為她拉辛夷車的黑馬和白牛，竟也成了鬼差。巫離姝到看得開，自大戰開始，她徒弟瘋神鐘離重歸大地，那陣法剝離了她神格，她除了一條冥河，和手裏的云終鏡，就什么也沒有了。

第三年，她成了徹徹底底的掌鏡人，巫離姝周身都開始透白，散著死氣，只能倚在軟塌之上，她三年來教了妃見陣法、舞發、術法、推演。妃見這不該活著的紅荼蘼，好像被眾神遺忘似得。

不知第幾年，部落分分合合，后有一段百年的短暫動亂，卻被天門中人鎮壓，聽聞輪回將成，天門中人還得再證一次道。氏族終于成了國，號商那日，天機老人揚名。妃見記不得自己活了多久，在巫離姝身邊，她關于太渺的一切像是被人用筆畫的模糊，或是舀了忘川水，往她腦中潑，所有見到的東西，都像是隔著一層水霧，朦朦朧朧，一切望的不真切。

巫離姝死那日，無風無雨，萬籟俱寂，忘川河也停了，她從地藏哪兒剛回來，就見一朵花葉共生的彼岸開在她同巫離姝居住的小屋裏頭。那是牛頭馬面建的，門簾那處還掛著一串干了的石蘭花。只是石蘭香也沈寂下去。

那日輪回大成，萬物都聽見巨輪滾動聲；那日巫離姝身死，息壤同冥河水重新落入忘川，東皇鐘卻沒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