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林兒俯首忙道：“臣怎能哭，臣是受了風(fēng)寒，涕淚止不住，讓娘娘笑話了。”

馮憑入了殿，兩個宦官又一左一右，挾著他入了殿。馮憑面無表情端坐在榻前，韓林兒抓緊機(jī)會，忍著四肢僵痛，匍匐在她腳下堪堪跪住了。

燭光下，她注視著他，雙目射出寒光：“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你說的出來，我就放過你，你說不出來，你就跟她一樣，你們一塊去死吧。”

他卻沒想到，有一天，他需要向她攀舊情來企求活命了。然而此時已經(jīng)輪不到他再清高。

韓林兒悲痛哽咽道：“臣同娘娘相逢于微時，相交于冷宮陋室，臣陪伴娘娘十多年，兩度救過娘娘性命。如此耿耿情分，能換今日一條生路嗎？”

“耿耿情分？你的耿耿情分就是替人監(jiān)視我，伙同旁人下毒謀害我？”

韓林兒道：“那娘娘要我怎么做呢？我告訴娘娘，對娘娘又有什么好處呢？他是皇上，娘娘的生死命運(yùn)都要仰仗他的心情，他不愿意娘娘有子，我告訴娘娘，娘娘就能一個人搗鼓出個龍子來嗎？我告訴娘娘，讓娘娘跟他離了心，撕破臉，娘娘還怎么繼續(xù)坐在這位置上。還是娘娘打算知道后，繼續(xù)忍氣吞聲，給自己增添更多的痛苦。”

馮憑寒聲道：“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嗎？”

“我最恨身體性命掌握在別人手里。”

她站起身來，怒氣沖沖瞪著他：“你沒有資格替我拿主意。別說你只是個宦官，是個奴婢，就算是我的丈夫，我也絕不能容忍。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做主，就算是我決定不要孩子，也得是我自己的主意，而不是你們合起伙來給我下毒。你認(rèn)識我這么多年，難道我這一點(diǎn)都不懂嗎？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替我的身體做主，除非我自己。拓拔叡敢這樣做，我也不會原諒他，你只是一個宦官，你哪來的膽子越俎代庖？”

他明白她恨什么，他怎么會不明白她恨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努力攀爬，忍耐這么多年，只為了能擺脫朝不保夕，命運(yùn)如花逐水的痛苦。因?yàn)槭軌蛄耍軌蛄伺郏軌蛄诵悦蝗酥涞目謶帧?

是他太愚蠢了。

以為這樣是對她好，卻忘了她是怎樣心性強(qiáng)盛。她渴望的是做雄鷹，盤旋天空，從不是做籠中的金絲鳥。就算得到再多寵愛，也不如自己長出翅膀有安全感。

“你這樣會權(quán)衡利弊，的確是個有智慧的。可我不需要你的智慧，智慧的人到處都是，可惜他們都有自己的算盤，不見得對我忠誠。而你，你在我身邊做事，我需要的只是你的忠誠。”

她冷笑道：“你知道楊信比你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在哪嗎？”

韓林兒道：“臣不知道。”

馮憑道：“他看起來不如你，行事張揚(yáng)，手下放肆。剛一入宮，就為了取悅我得罪皇上，你以為他蠢嗎？但實(shí)際上他聰明得很，他怎會不曉得利弊，怎會不曉得做什么事會得罪人呢？不過他目標(biāo)明確。他知道我需要什么，他知道怎樣才可以得到我的信任得到我的心。雖然中途受了不小的挫折，可是眼下不就苦盡甘來了嗎？他曉得，只要他對我忠誠，我是不會忘記他的，就算他惹出事，我也會想辦法替他兜著。只要我不倒，他總會有出頭之日，因?yàn)槲矣肋h(yuǎn)需要他這樣的人。”

韓林兒道：“那臣只能請娘娘恕臣無能了。臣有私心，有雜念，臣無法給娘娘當(dāng)一條合格的狗。楊信確實(shí)比臣合適。”

馮憑目光寒冷地看著他：“你說什么？”

韓林兒道：“我說什么不重要，我只是宦官，娘娘不必關(guān)心我怎么想。”

馮憑道：“你在威脅我。”

韓林兒道：“臣怎敢威脅太后。”

馮憑冷眼看他：“你的私心、雜念是什么？”

韓林兒道：“娘娘痛苦，臣心里也痛苦啊，娘娘何必要苦苦相逼呢？”

他說這句話時，眼淚卻當(dāng)真下來了，眼睛通紅，男兒英俊面孔，寫滿悲傷，淚一直落：“臣心里一直想著，娘娘孤單。臣也孤單，臣無牽無掛，這輩子也不指望娶妻生子，便一直留在娘娘身邊，也不圖別的，做個伴罷了。多的臣也給不了了，臣只這一副軀骸，只要娘娘不嫌棄，臣愿意給娘娘做個肩膀依靠，難受的時候解解悶，娘娘把這身體當(dāng)成是別人也無妨的。只是可惜，臣是殘缺不全之人，縱使心里有想法，想保護(hù)娘娘，想有什么念頭，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否則這輩子也不會如此無奈，毫無選擇了。這宮中有什么意思呢，活著也看不到頭，余生更沒指望。臣寧愿遇上一個心愛的人，普普通通做一對夫妻相守罷了，可這想也是干想。”

馮憑轉(zhuǎn)過身，哽咽道：“我從不曾嫌棄你。你知道，我心里信任依賴你超過他。”

“可是你太讓我傷心了，你比他還要傷我的心。”

她彎著腰，背過身抹眼淚。

韓林兒跪上前，雙手伸出握著她雙手，頭埋在她雙腿間，聽她哭泣，自己也落淚。

她松開他手，摸了摸他放在自己膝蓋上那顆堅(jiān)硬的頭顱，傷心地哭道：“你走吧，我對你狠不下心，我不殺你，也不罰你了。你愛去哪就去哪吧。你這個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可惜了。我這心里總惋惜你，替你不值好好的一個人，偏入了宮里”

韓林兒抬起頭，耿耿的目光仍注視著她：“我還想留在娘娘身邊，娘娘還肯信任我嗎？”

馮憑捧著他頭顱和他對視，也是淚眼朦朧：“我想信任你，可你還值得我信任嗎？”

韓林兒伸手摟住了她腰，頭埋在她胸前，輾轉(zhuǎn)滾動，嗅著她的芬芳。

馮憑含淚，撫摸著他腦袋笑道：“你也有今天了，真要讓我笑話了。”

韓林兒道：“咱們方認(rèn)得時，娘娘還未成人，一轉(zhuǎn)眼就成這樣了。”

馮憑道：“未成人，一轉(zhuǎn)眼就長大了，一轉(zhuǎn)眼就嫁了人，一轉(zhuǎn)眼就死了丈夫守了寡。這才幾年呢，就轉(zhuǎn)了多少個眼了。我都覺得還沒回過神呢。”

韓林兒伸手撫摸她短短的頭發(fā)，先前早就看到了，只是不能問，此時才想起痛惜，愛憐地?fù)崦雎晢柕溃骸昂煤玫念^發(fā)，怎么絞成這樣了？”

馮憑別過臉不回答。韓林兒道：“都是我不在，沒有看著你，讓你一傷心生氣就把頭發(fā)絞了，像個尼姑似的。那么長的頭發(fā)，得幾年才能長回去。”

馮憑道：“絞了便絞了吧，人已經(jīng)死了，留著頭發(fā)又打扮給誰看呢。我再傷心再發(fā)瘋，他也聽不到看不到了。”

韓林兒心想，她心里愛的，始終還是那個人。盡管那人傷害她，她心里想的還是他死了，頭發(fā)也沒人看了，想的是傷心發(fā)瘋能被他看到知道。十年的陪伴終究也比不過夫妻的一場交歡。

韓林兒道：“娘娘節(jié)哀。”

馮憑道：“我怎么節(jié)啊，我睜眼也是他，閉眼也是他。睡里也是他，夢里也是他。從今往后只有我一個了。”

韓林兒道：“臣會陪著娘娘的。”

馮憑面上苦笑，心里知道，那是不一樣的。從今往后沒人能陪她了。拓拔叡是拓拔叡，別人是別人。這世上有些人能替代，唯獨(dú)愛人丈夫替代不了。一塊泥的一對娃娃，碎了一個，就少了一個了。166閱讀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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