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早春深夜的寒氣格外深重，露水積在剛泛起新綠的草葉上，滯澀清寒，昏暗幽微的路燈下像是一粒粒冰珠。

隱約有煙火明滅。

蒙蒙霧氣在夜色之中彌漫，女人的身形清冷又疏離，甚至還有些晦暗不明的纖細脆弱。

崔小雪以為方昕苒在抽煙，心道以往方昕苒并沒有這樣的習慣，甚至對煙酒這樣的事深惡痛絕，可走近一看，卻發現女人手中緊緊攥著一支煙花。

煙花已經燃到了尾，只有幾點火光星星點點地凌亂在地上和煙花頭，走近能聞到屬于煙花那種硝火氣，本來都是象征團圓美滿的意象，在不合時節的時候燃放，卻讓人不喜而添悲。

剛剛方昕苒結束了一個會議，會議結束之后她便獨身一人來到了園林中。園林修建得很有古典氣息，景疏無意間提過一嘴晚上入這樣的園林容易撞鬼，崔小雪不放心便跟著方昕苒走了出來。

方昕苒這個人正常又不正常。

說她正常，在剛剛開會時候她所表現得照舊是原來那雷厲風行的樣子，可說她不正常，支持這樣觀點的論據就更多了。她現在一舉一動，一言一辭……哪裏像是個正常人

當最后一點火星徹底湮滅時候，那一根煙花棒也被方昕苒丟了下來，她頭發披散坐在石沿上，任由冰冷的露水將裙擺打濕，仿佛要和這寂滅深夜融為一體。

剛剛眸底被火光映亮的光也抽離剝落，毫無痕跡可尋。

“方昕苒，你清醒一點!”崔小雪沒忍住，想要像上次那樣把方昕苒打醒，可她想起方昕苒殘破的雙手，還是嘆了口氣。

夜晚的喧嘩驚飛了鳥雀，一團團黑影撲簌簌從樹枝中飛出，隱沒入濃濃夜色。

“我知道的，她已經死了，她回不來了。”方昕苒撿起剛剛燒成焦炭的煙花棒，點在地上，勾畫著記憶之中那個人的模樣， “沒事的，小雪，我很清醒。”

“清醒的人會大半夜跑到這裏來放煙花”崔小雪沒忍住，揶揄了一句。

“在除夕那天晚上，你猜她對我的最后一個要求是什么”

雖然不知道方昕苒為何顧左右而言他，崔小雪還是順著方昕苒的話問下去: “是什么”

“她想出門看煙火?！狈疥寇圯p嘆了一聲，兩行淚水無聲地順著她眼角滾落，可她的嘴角卻依舊上挑著， “我知道那是她想要逃離我的托詞，我當然是拒絕了。只不過我在想那時候我要不拒絕多好。”

是所謂遺憾。

自然，看煙火并非方尋枝的本意，但是她這些天對方昕苒唯一一個要求，是少有的一次主動搭話。煙火滿天，流光瀉地，這樣盛大又輝煌的場面誠然是浪漫的。繁華入眼，有多少段佳話在煙火之下譜寫。

可對于這樣的請求，方昕苒用自以為看透的心理，毫不猶豫提出了拒絕。

“那時候我知道會有人來接她，如果讓她一個人在寒風之中逃跑走失，要是再病一場怎么辦……”方昕苒抬起眸子，殘破的手抓著一旁還沒抽出新葉的灌木枯枝，全然不顧她的手指又被枯枝刺裂，滲出細密的血絲， “要是她病上一場，說不定就不會卷入2。13火災了，你說是不是”

崔小雪不知道怎么回答，雖然她是醫者，但她卻并不是那樣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她也相信冥冥之中的命數，不知怎么她覺得就算沒有這場火災，方尋枝也是會死的，或許能換一種死法，但結局不會改變。

可這自然不能作為對方昕苒說出口的安慰之語。

“我想回穆家一趟?！?

殘月周圍霧靄于此時散去，泠泠月光將整個園林照得清朗許多，小徑上含有某些礦物的石子反射著細碎的光，如點點星辰的倒影。

“自從你站穩腳跟之后就不在求穆家什么，免得你被繁縟的人情往來牽絆。怎么現在又要回去了”崔小雪不由得問。

在此時她竟然從方昕苒目光深處看見了已經暗淡許久的希冀，糅合著清暉月色，微微上翹的眼角仿佛匯註無盡憧憬，朦朧縱涌，媚態橫生。

“如果有希望的話，穆家是最后的希望?！?

方昕苒說了一句崔小雪聽不懂的話，她往花叢后一靠，渾身顫抖，崔小雪連忙伸手探過她的頭頂，一摸滾燙，連忙將景疏和管家一起叫下來，將方昕苒扶回樓上。

*

“你可要嚇死我了?！?

黎蘇長長嘆了一口氣，伸手去捏了捏方尋枝的臉，確定是和之前一樣的觸感而不是鬼魅，這才松了口氣。

只是她還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方尋枝到底是如何才做到從那場火災之中逃出來的，明明已經發現了遺體，雖然因為方家夫婦的失蹤沒法做dna比對，但從身上燒焦的衣服和佩戴的物品也完全能驗證這個人的身份。

可不到半年的功夫，就有一行黑衣人將一個漂亮女人送上了她家門，按照文藝作品中的思維很像是一場艷遇，但關鍵是這女人赫然長著一張和方尋枝一模一樣的臉。

看見這張臉的時候黎蘇險些當場嚇死，不過穆家為首的那個，也就是穆家大小姐穆如意很快對她解釋了那天她的車經過火場附近的偏僻道路，無意間撿到這個女人，猜測應該是在火場中某一處發生爆炸，人被震飛了出去，才得以從火災之中脫生。

方尋枝穿著一身暗紅色的旗袍，旗袍上暗紋繡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鳳凰，宛若浴火重生之人。面對她的動作只是輕輕頷首致意，不躲不閃。

這樣的目光確實是只有方尋枝才有的，可看她這個樣子，似乎并不認識她了。

黎蘇驚疑不定地回看向穆如意。

穆如意揮了揮手，示意一眾保鏢退下，這才娓娓開口: “可能是因為爆炸產生的震蕩，對記憶產生了影響。我讓醫生對她進行幾次催眠，才得到這個地址。她應該還對您存在印象，想起來只是時間問題?！?

黎蘇緊緊握著方尋枝的手，方尋枝也回應著她，雖然方尋枝眼底始終浮現著對陌生的惶恐，不過在惶恐的深處是她刻進骨子裏的溫柔。

黎蘇心底漾起一層感動，她連忙招待穆如意留下來用茶，穆如意推脫自己還有其他事情要忙便起身告辭，黎蘇也不好挽留，便起身送到門口。

穆如意上了最前面的老式轎車坐定，保鏢熟練地幫她關上門，老式轎車緩緩啟動，駛進夜色。

她自然是不可能說出真正原因的。穆家這樣古老的家族能延續下來可并非只是家底雄厚，其中也難免涉及到了這個世界的部分秘辛，他們不斷地尋找在這個世界所占比重較大之人，維持這個世界的正常運轉。

不過雖然身為穆家嫡系，她能看見劇本，但穆家上下所有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必須依從于這個時代，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他們更像是能縱觀全局的覺醒者。

老式轎車駛過茂密的林子，周圍充斥著草木幽香，百年古樹的枝條橫斜，擦過玻璃發出沙沙的聲響，最終緩緩在地下車庫停下。穿著黑西裝沈默寡言的保鏢拉開車門，穆如意下了車，乘坐電梯一路上行。

當電梯門開的時候，一個穿著純黑長款毛線衛衣的女子正站在電梯門口，一雙幽黑的眼睛註視著她，膚色慘白如雪，唯獨嘴唇嫣紅異常，加之身后的老宅特有的昏暗，仿佛吸血鬼貴族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