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相戀成仇（一）七更

韶綰說著那樣一段年少輕狂的戀愛，淡漠的眼神裏卻甚難瞧出快樂的意味，她將一顆心埋得恁般的深，各種肝腸寸斷無計可消的因由，以玉袖千百十年看的情仇段子之豐富，倒可揣摩出一二。

世有哀莫大于心死一說，稍作解釋便是指人的心像死灰的灰渣渣，呆若木雞，沒什么活力。想必韶綰便是應了這個說法，對浮云往事，便有些麻木不仁。

此番是五月的第十個日頭，乃是薔薇盛妍的好日子。玉袖略做一覷，卻覷見薔薇花朵稀稀拉拉地雕落，這卻是樁稀奇事，教人頗為納罕，不曉得幻境裏頭，乃是以小珠兒起伏升跌的心情說了算，還是以韶綰起伏升跌的心情為基準。玉袖暫且將這碼稀罕事歸于韶綰的一片不能覆燃的死灰之心。

而韶綰正將此情的后續發展抖斗篷似的抖出，那樣一番情仇并著微苦的薔薇花交織出來的傳奇詩篇，打發了她曾以為不若是一段三角戀的想法，一別經年，他們種下的仇恨已然躺成一條長河，成了無法跨越的鴻溝。

伍月離去整五月，韶綰日日盼著心愛的郎君凱旋將她娶過門，他說要她再做一番考慮，實則沒甚好考慮的，除卻她心裏的少年英雄，她再不能嫁與旁人，她身為一個姑娘，也不愿按趙國的風俗，娶旁的姑娘過日子。她只愿伍月成為她身心的港灣，為她披霞戴冠。

整整五月，她滿心皆是這樣想的，直至薔薇花再一度盛開的季節，她卻收到兩個惡信兒。

她沒想到過，少年英雄也是個凡人，會老去會生病，亦會戰死沙場。同秦國的一戰，楚國沒撈到半點兒好處，主副將雙雙折腰，十萬兵馬被削減成三千，賠了夫人又折兵一說已然太文藝，需拿滿盤皆輸此等字眼方能逼肖形容。

韶綰不能接受心尖兒上的人若走便走，偷偷買了偽造的通牒，要出邊關尋一尋伍月的墳墓，包袱裏只帶了一件換洗的麻布衫子，同一套霓裳嫁衣。

她想過，倘若她的小伍還活著，她自此便同他遠走楚國雙宿雙棲，倘若她的小伍確然離去，她便效仿梁?；?，披著嫁衣與他同穴。

她實施這個異常高明的計劃時，卻被她的養父逮個現行。

沈照乃是趙軍的第一把交椅，家財萬貫，為人剛正。玉袖一度猜設這般有權有勢有錢的男子，卻未取到老婆，亦或嫁個老婆的曲折因由，是否同一派男子氣概有關。不出料想的，其中曲折的因由，便是沈照一腔大男子主義，他私以為自己一個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卻要嫁予一個姑娘的事情，十分荒唐，他不能干，但又因長相過分抱歉，以至于姑娘們寧可嫁給漂亮的姑娘，也不愿嫁個長相過分抱歉的男子，便使得沈照而立之年還未有姑娘對他點頭，他索性將婚事一丟，全心致力于軍事上，博得了今日的一番成就。

聽韶綰對其父的一番形容，顯然是美化過了，玉袖將這層美化的薄紙掀開，猜得他大約長著關爺爺的棗兒皮面，張爺爺的黑胡渣，天篷的大耳朵同一副挺拔的鼻梁。

真是猜不透，長得這般抱歉的男子卻造出韶綰這般的仙人兒，韶綰活了這么大把歲數，竟不想想血緣的問題，腦瓜裏頭的構造著實非比尋?！?

沈照畢竟是過來人，于感情路上坎坷過了頭，鷹隼般的銳眼，早將自個兒女兒的心思看了個通透。曉得韶綰此番是要去赴死的意思，便將她拉來道一道父女之間的梯己話，順帶便將她的身世告與她，望她能識一識大體，拿捏好尺寸。

韶綰那時并不曉得這樁事，只將手裏頭的包袱緊了緊，巴巴藏在身后，空出一只手替沈照斟茶，垂著腦瓜替慌張的眼神打掩飾，糯糯喊了聲爹，又將茶杯推了推道：“喝茶。”

沈照打著手意思喚她坐下，粗密的眉毛不大整齊，略有些參差，嘆息道：“你娘親將你托付與我的時候，你跟我的一條胳膊那般大，我抱著你時，雙手還有些發抖，生怕一個不留神將你傷著了，便要自刎謝罪。但你的兩只大眼像珍珠似得，亮晶晶地將我望著，貝齒露出一大截，將我當作親爹一般笑著，我抖著抖著，便不那么抖了。在那時，我便在心裏暗暗疼愛著這個得來不易的閨女。”

聽他說的是自己幼時的事，韶綰悄悄吁氣，將身后的包袱偷偷擱在矮腳桌的腳邊邊兒上，朝側頭踢了踢，撐著下頜裝模作樣聽完，打算待他離去，再進行離家出走的計劃。

怎奈幾個小動作，難逃老江湖的眼兒，沈照卻任她做著，捋著打結的黑須，閉了閉眼皮子，睜開來時含了一包回憶的淚水，沈重道：“你小時候愛問自己的娘在哪裏，爹今日便同你談一談?！编丝谇宀铦櫳ぷ樱骸八菍m裏的一位娘娘，長得同你一般好看，死前將你交與我時，便囑咐我‘我將綰綰交給你，你以后便是她的親爹，要好好護著她，直待將來坐上女君的位置?！痹賹ι仙盗说纳鼐U，云淡風輕道：“綰綰，你娘死得忒冤，我是全然曉得的，而今的君上便是你該記恨著的，但算作便宜了她，眼目下她病得連人也識不得，一副雪中星火的形容，無須再動什么手腳，大約也不能長命?！?

韶綰被驚得不能再驚，迷茫中開口問：“啊？”

他遲疑了片刻，嘆氣道：“綰綰，待那人病逝歸去后，便是你登位了。如今，你曉得自己的身份子，卻還要尋那楚國的男子？”

她慌亂地踢開凳子，起身退了幾步，似不能接受，激動道：“你騙我，你想誆我登上那個高處不勝寒的位子，你曉不曉得那是一張要命的金座?！?

她一門心思鉆在伍月身上，自然不能心平氣和地將沈照的話聽進腦子，他卻不怪她，只嘆沒將這樁事早些告與了她，而白白牽出許多不必要的疙瘩事兒。

沈照搖了搖頭，看著流淚的閨女，分付人將她看住，最后敞開天窗將亮話摞下：“綰綰，你是趙國的君上，倘若你看上的本國的男子便也罷了，娶來便是，但伍月是楚國的公子，那便成了一樁國婚，并不是隨分下聘就可以結縭的，且楚國野心勃勃眾所周知，這樁婚事必然會遭群臣駁斥。綰綰，你還是將心收一收，同伍月的事，我是決然不能同意的?！?

韶綰說她那時因父親的一番話，而甚葳蕤了許久，直待酷暑敲著梆子而來，方想通了一樁事，只要她一走了之，沒人能逼她做勞什子的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