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靠坐在殘破的巨大尸骸前

他抬頭仰望雨落的天空，雨水匯聚在他的眉眼間。

遠(yuǎn)處的雨幕中傳來直升機螺旋槳旋翼撕破雨幕的轟鳴，似乎是有誰來了，但源稚生并不在意，他靜靜地坐在那里。

面如止水，心也如止水。

他想起來橘政宗曾經(jīng)帶他觀賞過一幅浮世繪，畫面上是披著甲胃的武士，武士面前插著長刀，顯然是將要奔赴戰(zhàn)場，但武士卻在彈奏一張琵琶，彈得非常投入。

橘政宗說稚生你想明白了么？為什么一個將要奔赴戰(zhàn)場的人能沉浸在音樂中呢？分明他連下一刻的生死都不清楚。源稚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橘政宗說，這是因為他已經(jīng)想明白了，連生死都已經(jīng)放下了，這時他的心里海闊天空。一個心里海闊天空的人，當(dāng)然能欣賞琵琶之美。

當(dāng)時他不明白，但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種感覺。

在想通了一切，重塑自己立身于世的大義，又親手?jǐn)貧⒘恕吧瘛钡奶ンw后，他身心通透，心中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的時候，很多事都會自然而然浮現(xiàn)心頭，仿佛人之將死，走馬觀花閱盡此前種種。

他回憶起了很多往事，有和稚女的，有和繪梨衣的，也有和橘政宗的。

他心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這些年不僅對不起稚女，還忽略了繪梨衣，可惜人生沒有回頭路，他能得見櫻三人的命運軌跡已是得真神卷顧，雖然他至今沒弄清這段“夢境”的由來與終點。

尤其是櫻。

他自認(rèn)已經(jīng)改變了烏鴉和夜叉的命運，卻始終無法尋到櫻的命運拐點。

輕捷有力的腳步聲漸漸臨近，仿佛有人在用鞋跟演奏著一首快節(jié)奏的舞曲，那種激動和雀躍幾乎撲面而來，如果場景不合時宜，想來腳步聲的主人十分樂意在這樣盛大的舞臺上來場華麗的獨舞。

源稚生抬起頭。

修身的燕尾服，搭配筆挺的西褲和鮮艷的亮紫色襯衫，白色的絲綢領(lǐng)結(jié)，黑白雙色的布洛克鞋。

風(fēng)度翩翩的老人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入了這座屠宰場。

他帶著面具，面具上的公卿笑得含蓄微妙。

“稚生，真沒想到你竟然也能殺死神。”

熟悉的感慨聲響起，卻再無往日的沉穩(wěn)可靠，反而帶著一絲輕佻，“是用了我留給你的血清嗎？你也走上了這條路啊，真讓我傷心。”

源稚生定定凝視著那張面具，似乎要穿透面具，直視后方的臉。

“原來……真的是你啊。”他輕輕的說著，又似喃喃，聲音輕微地似乎連雨幕都無法穿透。

他似乎早有所料，卻仍有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倦怠。

老人呵呵笑著：“稚生你啊，果然早就在懷疑我了，我能問問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綻嗎？”

他緩緩摘下面具，露出那張曾令整個日本黑道靜若寒蟬的臉。

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蛇岐八家的第七十三代大家長，被他看作父親和老師的男人——橘政宗。

橘政宗戴上面具，又脫下面具，再戴上面具，再脫下面具，這一刻他是白面的惡鬼，下一刻他是位高權(quán)重的老人，兩張迥然不同的臉上都帶著笑，面具上的公卿笑得含蓄微妙，橘政宗笑得洋洋自得。

“我自認(rèn)隱藏的天衣無縫，你是從哪里開始懷疑我的？”橘政宗面露好奇。

源稚生凝視著那張陌生而無比熟悉的臉，思緒卻飛到了當(dāng)年的山中，篝火靜靜燃燒，楓葉娓娓飄落在男人的肩上……

原來，就連這一切也都是謊言。

他的人生……

究竟有幾分是假，又剩下幾分是真？

源稚生壓抑不住地低笑著，笑聲在空曠的平臺，滔天的風(fēng)雨面前難免顯得蒼涼。

他搖搖晃晃起身，拄刀而立，目光穿過橘政宗，落在那熟悉的身影上，目光有些朦朧。

“稚女，你也來看我了嗎？”他輕喃著。

源稚女站在橘政宗的身后，臉上慘無人色，長發(fā)早已濕透，神色間卻始終毫無變化，像是羈縻在人世間的鬼魂。

“別喊了，他現(xiàn)在聽不到你的聲音。”橘政宗目光火熱地落在八岐大蛇的尸骸上，惋惜搖頭道，“果然，終究只是繼承了白王遺產(chǎn)的怪物。也是，若非如此，即使你服用了血清也無可能戰(zhàn)勝這樣偉大的存在。”

他面露微笑道：“稚生，要做一個交易嗎？把它讓給我，我把稚女還給你。”

“對了，你應(yīng)該還不知道吧？”橘政宗頓了頓，呵呵笑著，故意拉長了聲音道，“其實你的弟弟不是鬼，你們兄弟兩個其實都是實驗的失敗品。”

他從西裝內(nèi)袋里摸出銀色煙盒，從中抽出一根俄羅斯產(chǎn)的紙煙，在煙盒上慢悠悠地敲著，好讓煙絲更加緊實。

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呼他為赫爾左格博士了。

赫爾左格叼上煙，深吸一口道：“那天晚上我和你講的故事大體上都是真的，只是細(xì)節(jié)上有些出入，我最得意的產(chǎn)品就是你們?nèi)置茫蛏虾湍銈兺吹呐咛ノ抑圃炝藥兹f個，你們兩個算是發(fā)育得比較好的，所以我?guī)ё吡耍詈蟀钸_(dá)列夫把你們兄弟送到山里面撫養(yǎng)。”

他優(yōu)雅地聳了聳肩，又道：“可惜邦達(dá)列夫把你們藏得太好了，我找到你們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你們相依為命地生活了十三年，在我原本的計劃里，你們應(yīng)該從小就被分別送到蛇岐八家和勐鬼眾，屆時無論是哪一方都將欣喜若狂，因為皇重現(xiàn)了，這顯然是家族復(fù)興的征召。”

“然后你只需要成為我們的老師，就能輕而易舉踏入兩方勢力的高層。”源稚生輕聲道。

“對！”赫爾左格毫不吝嗇地給予源稚生贊賞道，“不愧是我教導(dǎo)的學(xué)生，一點即通。”

“皇是生來的領(lǐng)袖，是天子，而我則將是天子之師，你們的地位高，我的地位自然也高。我輕而易舉地就將兩方勢力掌握在手里，很巧妙是不是？歷史上卓越的謀略家都是這么做的。不需要用什么蠻力，如果你的手段足夠巧妙，那么愚夫們都會來追隨你，還為你唱贊歌。”

“對了，說句題外話，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那個酗酒的養(yǎng)父，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其實是個好人，在沒有人郵寄撫養(yǎng)費的十年里，他給了你們一口飽飯吃，給了你們一個地方睡。””

他興致勃勃地與源稚生講解著其中的關(guān)鍵，真像一位為學(xué)生授業(yè)解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