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松柏累累（六）

“這山都要禿了?！?

袁月菱立在這野山之巔，望著腳下成片的松柏，皺了皺眉。如今冬日，她每呼出的一口氣都在空中凝成白團，又如一陣風一般，散入松柏林中。

“只是入冬了而已?！毙l(wèi)芙清也爬到了這山巔，又指了指眼下那一片松柏林：“松樹四季常青，可不像是要禿了。”

“你明知我在說什么?！痹铝鈬@了口氣，放下了自己的捕蛇夾，背著筐坐了下來。

“村裏泡酒的蛇都比這山上的蛇多，山上的藥也是一年比一年少。本以為第二年還能長出新的來，可藥和蛇竟一起變少了。就算村裏養(yǎng)了蛇、種了藥也無濟于事，好藥種不出來，小蛇也養(yǎng)不活，到頭來還是得回到這山上，”她說著，仰頭看向衛(wèi)芙清，“你采不到藥，我捕不到蛇，回到家裏，只有挨罵的份兒?！?

她說著，向衛(wèi)芙清伸出手去，衛(wèi)芙清自然搭上她的手，背著籮筐坐了下來。“放心吧，如今冬日，蛇都冬眠了，袁伯也不會苛責你的?！彼f著，又輕輕笑了，從懷裏拿出了一包果脯，拿上了一小塊便塞進了袁月菱口中。

袁月菱剛要說話，便被果脯堵住了嘴。她笑了笑，好容易將果脯咽了下去，道了一句：“好吃，多謝啦！”又接著方才的話頭道：“我只是不知，長此以往，又該如何呢？古人尚且知道竭澤而漁的道理，別人家都在家裏好端端地坐著，偏生我們卻在冬日裏被打發(fā)出來，上山捕蛇、采藥！”她越說越是氣憤。

衛(wèi)芙清抿嘴一笑：“原來在氣這個。”她說著，又拿了一塊果脯，餵到了袁月菱口中：“好啦，不要生氣啦。以我之見，這野山也很不錯呢。最起碼，在這裏，我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好么？”

衛(wèi)芙清說著，打了個噴嚏，又自嘲笑道：“就是風大了些?！?

袁月菱聽了，連忙挪到了衛(wèi)芙清身后，將她抱住?！翱珊眯┝?？”她問著，又有些緊張，“你是不是著涼了，要不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衛(wèi)芙清笑了，“不想和我說話啦？”

“就是不想和你說話，你能如何？”袁月菱笑著反問。

“那……我也不能如何。誰知道，你平日裏的那些話都對誰家兒郎說去了，怎么對我竟沒話講了？”衛(wèi)芙清故意笑道。

“你……氣死我了！”袁月菱說。在村子裏時，衛(wèi)芙清是不喜歡說話的，她一向乖巧安靜?？梢坏搅诉@山上，她的話便多起來，袁月菱有時都接不上她的話。

不過，袁月菱并不介意她偶爾的放縱。兩人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無論在人前裝出什么樣，私下裏卻總是這樣，說說笑笑、打打鬧鬧。

“好啦好啦，知道你如今只戀著我，根本沒什么心思去看別人家的兒郎。”衛(wèi)芙清笑著，又歪著頭在袁月菱的手臂上蹭了蹭。

“你……你最好記住你的話！”袁月菱回了一句，這實在是一句很沒有威懾力的威脅。雖然嘴上威脅著，可她抱著衛(wèi)芙清的手也沒有絲毫松開的意思。

“記住又如何？”衛(wèi)芙清說著，頓了一頓，又閉眼感慨道，“其實，我當真覺得，我們?nèi)缃襁@般坐在這裏，說說話、聊聊天，安安靜靜的，挺好的?！彼f：“你看，這山，多美?！?

“是啊，”袁月菱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她的目光從衛(wèi)芙清的側(cè)顏上悄悄劃過，又迅速地低垂到那密密麻麻的松柏林上，“很美?！?

和回家相比，她的確更想待在山上。雖然山上風聲呼嘯，她卻覺得這裏有著任何所在都無法比擬的寧靜。在這寧靜之中，喧囂的風都像是那人采藥時輕輕的哼唱，更何況，那人就在她身邊，與她在冬月的寒風之中，相依相偎。

其實，家裏也是很好的?？刹恢獮楹危铝庠诩視r總覺得不自在。爹娘待她很好，雖然家貧，卻依舊認真養(yǎng)她，教她捕蛇獵獸；病弱的兄長也待她很好，總在她闖了禍時出面護著她，雖然兄長總是不干活，但這是因他身體不好，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家四口平日裏也是和和美美，連個激烈的爭吵都未曾有過?？墒恰?

袁月菱依舊覺得不自在。她說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但每次回到家中，她總是覺得哪裏不痛快。不，不僅是家了，只要回到村子裏，她就不痛快。雖然她也不喜歡這一半松柏一半墳冢的野山，可相比于藥蛇村，這裏簡直是世外桃源了。

更何況，每次她來到這世外桃源時，衛(wèi)芙清也會陪在她身邊。

其實，小時候，她是很羨慕衛(wèi)芙清的。那時，她和衛(wèi)芙清也不算熟絡(luò)，只知道衛(wèi)芙清的父母是藥蛇村裏醫(yī)術(shù)最好的醫(yī)者。衛(wèi)家父母醫(yī)術(shù)高超，無論誰提到他們家，都要夸上兩句。漸漸的，名聲傳了出去，甚至還有人不遠萬裏前來求醫(yī)。袁月菱的家和衛(wèi)芙清家相距不遠，每當她去找衛(wèi)芙清玩耍時，她總能看到一屋子她沒怎么見過的東西——那些都是外地人求醫(yī)問藥時送的禮。

可天有不測風云，十二歲那年，衛(wèi)芙清家遭了災(zāi)，爐子在無人看時倒了，等發(fā)現(xiàn)時，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一個村的人都趕來相助，可只是勉強讓火災(zāi)不至于殃及四鄰?；饻缌酥螅l(wèi)家?guī)缀醣灰臑槠降?。衛(wèi)芙清的弟弟沒跑出來，死在了那場火裏。父親則被房梁砸暈，摔在火裏，一整條腿都一片焦黑，在極力撐了幾日后，終于支撐不住，撒手人寰。她的母親倒還好，當時正帶著衛(wèi)芙清在外采藥，未曾受傷?？山?jīng)此一難，她便有些精神恍惚了，給人施針時也總是手抖，再扎不準穴位。

漸漸的，衛(wèi)家除了采藥，再也不沾和“醫(yī)”字相關(guān)的事了。

袁月菱對衛(wèi)芙清的情感，也從羨慕，變成了又敬又憐。她還記得，那日衛(wèi)家父親剛剛出殯，她特意去尋衛(wèi)芙清。遠遠地，她瞧見一身孝衣的衛(wèi)芙清獨自坐在破敗焦黑的家門前，幾根木梁散落在她身后，而她竟出奇的平靜。

“芙清?！彼哌^去，喚了一聲。

“你來啦?！毙l(wèi)芙清看見袁月菱，竟擠出了一個笑容，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