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陽春◎

“第, 第二十八封信。”

易星像風(fēng)似的卷進(jìn)帳篷裏，后邊跟一黑一白兩只細(xì)犬。

帳篷裏接二連三地蹦出輕笑聲，塔音拍拍阿蘭娜的手臂, 兩人戲謔地看司絨一眼：“總算是最后一封了，這信送得一日比一日早, 再這樣下去, 太子殿下該殺到阿悍爾來了。”

婚期定在三月中旬。

司天監(jiān)定的日子原是在六月, 但據(jù)說當(dāng)時呈上去的折子沾了墨跡, 被打了回去；司天監(jiān)李大人誠惶誠恐地再擬了第二份，看得眼珠子似的親自送到鏡園，哪知道又被打回來, 這回是說紙上熏的香沖撞了太子。

司天監(jiān)出得了頭的都是人精，當(dāng)即把折子塞回袖中, 避在廊下和九山大人湊首問道：“接連兩封折子不合上意, 這屬實是下官處事不嚴(yán)考慮不周，唉……您看殿下都喜歡什么味兒的香？”

九山懶得和這些油頭滑腦費(fèi)口舌, 點(diǎn)撥了一句：“您這香熏的，跟六月天兒裏的臭汗似的，殿下不愛這口，我倒是聽說小陽春裏花香沁雪, 又清又雅，合咱們殿下的口味?！?

嘿, 殿下就是想早日過完大禮嘛。

這么一點(diǎn)，司天監(jiān)不眠不休忙了幾個日夜，終于挑了個好日子, 把折子寫得漂亮, 當(dāng)日就批下來了。

就是小陽春！

按著規(guī)矩, 司絨要提前一個月回阿悍爾，而她前腳剛走，在路上的第二日便收到了封暄的信，自此每日一封，從無間斷。

司絨捏著顆果仁兒朝那輕輕一丟，塔音拉著阿蘭娜輕巧地避開，笑鬧著鉆出了帳篷，易星也退到外頭。

光影一明一暗，白靈咬著裝信的薄革卷，拿腦袋直拱司絨的小腿，不摸就不給的意思。

司絨朝提提和白靈拋了倆干奶塊兒，撈起薄革卷，沒急著拆，先拿在手裏搓了搓，喃喃：“越來越薄了?！?

越來越薄就意味著封暄的耐心告罄，說不準(zhǔn)真能干出殺到九彤旗來的事兒。

她慢條斯理地拆起信，果然只有薄薄一張，上邊沒寫什么，畫了一個歪頭歪腦的蟒袍青年，衣帶松垮，肩頭立著只呆鷹，一人一鷹都望著北邊的方向，北邊則畫了一大片火紅的司絨花，細(xì)描慢勾，畫得很是細(xì)致。

司絨伸指，把那蟒袍青年描了一遍，從頭到腳，最后定在寥寥幾筆勾出的五官上，念著：“我也想你。”

木恒咬著肉干，在帳篷外邊探頭探腦：“蒼鷹成了傳情的鴻雁，你們太折騰我的鷹了?！?

“胡，胡說，”易星耿直地說，“這鷹就是殿下馴來傳情的，不是你們阿悍爾的傳訊鷹，就這么十幾只，傳得都瘦了?！?

木恒“撲哧”一聲，笑得前仰后合，嘴裏的肉干掉落在地，白靈從帳篷裏出來時頭一低，夾著尾巴順走了肉干。

“礙事。”稚山一手提一個，把這瞎湊熱鬧的倆活寶摁走。

二月底的天碧藍(lán)，游云浮絮，云邊貼著金光。

帳篷淋上金頂，人們捧紅抱金，笑語歡聲在照面中迸出來，整個九彤旗都洋溢著喜氣。

阿娘進(jìn)來的時候，司絨正把信裝匣子裏，厚厚一摞，匣子像個吃撐的胖娃娃，搭扣怎么都合不上。

“小蠻，來?！卑⒛镒谛￠缴希盅Y捧著一只繪紅點(diǎn)翠的羊皮卷，神情瞧起來很有些躍躍欲試。

司絨猜到什么，遲疑著挪步，坐得別扭，想說該懂的不該懂的她都懂透了，可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阿悍爾女兒成親前啊，做娘的都要幫著盤一盤嫁妝，你的嫁妝呢都在冊子裏，句桑親寫的，盤得比阿娘還細(xì)，你回頭自個兒瞧。還有一樁事，便是這夫妻敦倫……欸，小蠻，司絨，不許走！給我坐這兒！”

阿娘說著說著聲兒便高起來，司絨剛站起來，被這一喝立刻乖覺地坐下，心裏默念著幾句偈語。

“你這孩子，羞成這樣，若是新婚夜將暄兒踹下床可怎么好，”阿娘瞅著司絨，怕她看著機(jī)靈內(nèi)裏放不開，加上這一身傲脾氣，不免憂心忡忡，“這本是一樁快活事，你這性子，別倒過來你二人新婚夜在床上干仗……”

“阿娘……我不羞，”司絨挽住阿娘的手，臉都燙起來了，眼裏水瀲瀲的，破罐破摔地把那冊子潦草地翻了翻，“看了，成了，明白了，保準(zhǔn)兒不干仗！”

“你瞧瞧便懂了？到時候可別走岔道……”阿娘狐疑地看她。

“？”司絨耳朵嗡嗡的，盯著阿娘看了半晌，才洩?dú)馑频拇诡^，把冊子撥得嘩啦啦響，心說她同封暄玩兒的那些花樣，都夠再繪五本冊子的了。

紙頁晃出虛影，司絨悶聲說：“走不了岔道，我試過了?！?

“哈？”阿娘楞了半日，忽地一拍手，開懷笑起來，“阿娘還怕你們講究北昭那些陳規(guī)腐矩呢，咱們阿悍爾不講究那個，就講究個痛快，知道怎么舒坦就好，阿娘再教你……”

“阿娘，”司絨往她口裏塞了一顆蜜棗，堵住阿娘的嘴，“棗甜，多吃幾顆，這些高招妙法還是留給阿勒吧?！?

“那渾小子！”阿娘眉毛一豎，“說給什么事兒絆住了腳，連你成婚也不回。”

說到這個，司絨有些感慨。阿勒給她的添妝是山南海商之利的兩成，且不歸阿悍爾，單單入她一個人的金庫。阿勒與封暄合作拓長了山南航道，阿勒保北昭商船在赤海、烏溟海暢通無阻，自此能夠?qū)Ρ闭汛犜斐赏{的只有天災(zāi)，再無人禍，作為報酬，阿勒要抽取三成利。

如今兩成給了她，銀子是次要的，他知道司絨的野心在哪兒，她想讓阿悍爾走出自困的蟄居內(nèi)陸，眼望海外，路達(dá)八方，所以阿勒就在陸路之外，給她開了一個場，也啟了一個頭，看她能玩兒到什么程度。

“留一壇子酒給他啟?！彼窘q寬著阿娘的心，然后面不改色地把冊子藏到了身后。

半月忙碌，九彤旗連只閑立枝頭的雀兒都找不到。

到得啟程出九彤旗這一日，駿馬開道，蹄踏紅塵，遙鈴懸角，一路浩浩蕩蕩地南行，在一線連綿的白色浪丘上拉出了深深淺淺的印跡，這印跡從九彤旗延伸到八裏廊，足足走了三天才出阿悍爾。

司絨擺弄著榫卯小物件打發(fā)時間，馬車顛動時，車簾處漏進(jìn)些許橙黃的光束，她抬手敲敲車壁。

稚山驅(qū)馬跟在邊上：“到八裏廊……了?！?

馬車應(yīng)聲而停，車簾靜靜地垂著。

司絨察覺異樣，撩起眼皮，小木球在掌心滾滑，問：“怎么了？”

沒有人答話，風(fēng)細(xì)細(xì)地吹。

她拋了拋小木球，正要掀簾子，邊先聽到了足軋雪地聲，心口微微一動，剛剛鍍上一層暖光的手指頭有點(diǎn)麻。

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