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

洛染由小德子攙著下了馬車，抬眸四顧，各處霧氣縈繞，朦朦朧朧，高高聳立的華清宮猶如一個沈默的佛陀，莊嚴而肅穆。

她早年跟著郭娘娘來過這兒一次，那時還太小，具體事由也都忘了，如今再來，卻已是恍如隔世，物是人非。

從殿前的甬道內走出一位老嬤嬤，恭恭敬敬地朝她福身行禮：“老奴這便帶著三公主進殿吧。”

少女的瓷白小臉上露出些許張皇，脆生生地問：“你現在……就帶我去見皇上嗎？”

老嬤嬤慈祥地笑了笑：“皇上說了，須得先讓三公主用完膳，再沐浴更衣，待三公主收拾得妥妥貼貼了，再來與三公主會面。”

少女“哦”了一聲，這便跟著老嬤嬤進了華清宮的大門，繼而穿過門廊，進入到一棟僻靜的獨立殿宇，殿中一應家什皆安頓齊備，尤其還在地磚上鋪上了柔軟而舒適的絨毯。

少女喜歡那絨毯，一進殿便脫下了鞋襪，赤足在殿內行走，心頭也一時有些恍惚，好似是終于回家了，又好似是再也沒家了。

幾名隨侍的婢女幫著她安頓好了行禮，又服侍她用完了晚膳，歇了一會兒后，便準備去盥室沐浴梳洗。

少女向來不喜歡生人伺候沐浴，便將那幾名婢女打發走了，只留了馬嬤嬤在盥室中伺侯。

馬嬤嬤正滿臉好奇地圍著那浴盆打轉呢，忍不住感嘆，“這盆兒真大呀，足有小半個湯池大了，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她頓了頓：“莫非是皇上得知三公主喜好沐浴，特意找人定制的？”

少女斜了她一眼：“馬嬤嬤你能不能消停點？”

“是，是，老奴消停點。”馬嬤嬤認錯般拍了拍自己的嘴：“老奴這張嘴啊，凈知道瞎說了，那皇上都不認得三公主，又怎會特意為三公主定制浴盆呢，是老奴想岔了。”她說完一把扯下木架上的巾子，準備伺侯小主子沐浴。

少女撅了撅嘴，這才開始解下身上的衣袍。

在南蠻國待了數月，幾乎難得痛快地沐浴一回，今日算是全彌補了回來，大大的浴盆滿滿的水，可以容納好幾個人在盆中來回游弋了，讓人看著就覺得舒坦。

少女解下衣袍后迫不急待地鉆入水中，如一尾魚兒般扎了好幾個猛子，水波蕩漾，柔軟地滑過皮膚，猶如無數雙溫柔的手，令身體每一處都得到了極大地舒展。

在某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鳳陽殿，回到了每日都沐浴的那個湯池，回到了過去那些圍著“容哥哥”打轉的歲月。

“三公主，你可別洗久了，不然水就涼了。”馬嬤嬤站在浴盆外一邊叮囑，一邊盯著水中玲瓏的妙人兒直犯嘀咕，小主子不是給那汗王侍過寢么，這身子看上去咋的還像個未出閣的姑娘呢？

“馬嬤嬤，我的琉璃珠子你可帶回來了？”少女從水裏伸出一顆濕乎乎的腦袋，脆生生地問。

“三公主放心，老奴都帶回來了。”

少女又問：“圓圓給我做的那幾雙金縷鞋，還有真真給我做的衣裳，可都帶回來了？”此時她心緒大好，故爾才想起了這些瑣事。

馬嬤嬤“哎喲”一聲，“我的小祖宗啊，老奴又不傻，這些重要的物件兒自然不會落下。”

她這才盈盈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繼而脖子一歪，再次將晶瑩剔透的小臉埋進了浴盆裏，水光四濺，滿屋旖旎。

足足耗費了半個時辰，少女總算渾身舒坦地從浴盆裏出來，由著馬嬤嬤給自己擦身、更衣、絞發。

馬嬤嬤一邊伺候主子，一邊仍是忍不住看那浴盆：“往后還不知周國皇上會將咱們安頓在何處呢，若到時沐浴不方便，老奴也設法給三公主弄這么大一個浴盆。”

少女這會兒倒安靜了，沈默片刻后答非所問：“待回了京城，你記得去張伯那兒走一趟，看看那幾個產業的情形如何。”

“是，就算三公主不交代，老奴也會去走一趟的，管他時局如何，咱們只要手頭銀錢不缺，便是啥也不怕。”

主仆二人收拾一陣、閑聊一陣，從盥室出來時天已黑盡了，隨侍的婢女已在殿外燃起紗燈，并在前廳裏備好了甜飲子與小食。

少女尋思著時辰不早了，“那個人”今日應該不會傳喚她了，故爾心緒放松了不少，飲下足足一盞甜飲子后，正欲去殿外走走。

冷不丁見領她進門的那位嬤嬤出現在門口：“三公主，皇上來了。”

她步子一頓，“他……來這兒了么？”他現在是皇帝了，不應是他差人來傳她去見他么？

話剛落音，卻見容瑾已在門口長身而立，一襲素衣，肌膚白皙，溫潤如玉的姿容仍是那般的風華絕代、傾國傾城。

對視的瞬間兩人皆怔了怔，無數個相思的瞬間在眼前劃過、無數個甜蜜的過往在心中涌起，他好似仍是那個溫柔的“容哥哥”，她也好似仍是那個甜甜的美少女。

只是，他們又都不一樣了。

他坐上了龍椅，她沒有了自己的家國，分開的漫長歲月裏，他們各自經歷著各自的悲苦與喜樂，如今再見，那份刻骨銘心的熟悉中，卻也滋生了一些難言的陌生，一時竟無語凝噎，一時連時光也停住了。

空氣就這般沈靜了片刻。

片刻后容瑾低聲吩咐：“方嬤嬤，你先退下吧。”

方嬤嬤恭敬地應了聲“是”，繼而朝殿中的其余婢子揚了揚手，婢子們會意，垂首跟著方嬤嬤退了出去。

此時的馬嬤嬤卻如木樁似的僵在了殿中，瞪著一雙老眼，直楞楞地盯著已成為一代君王的容瑾，一口氣哽在喉嚨裏，哽得她連心魂都飛出了九霄外。

不是說壽淺活不過三年么，不是說出身賤籍罪臣之后么，怎的……怎的還成為了周國皇帝呢？馬嬤嬤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簡直是天方夜譚。

一旁的洛染也低聲吩咐：“馬嬤嬤，你與小德子也退下吧。”立于門口的小德子也早已驚得變成一只呆鵝。

馬嬤嬤腦子一激靈，及時地反應過來，張皇地應了聲“是”，忙垂首踏著碎步拉著小德子一道退出了殿門。

殿內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了瑩瑩對望的二人。

燭火閃爍，映得二人臉上一片橙光，他們好似都消瘦了，好似眸中皆覆上了滄桑。

上一次見面，還是在燕國的永安塔，為了驗證他是否是那個假太監，她從塔身的八樓一躍而下，他跟著飛身而起，牢牢接住了她。

那時她恨他的欺騙、恨他的虛偽，以至于在離開時放下狠話，自此與他“橋歸橋路歸路后會無期”。

沒成想，不到一年的光景，他推翻了燕國，建立了自己的朝堂，并費盡心機不遠千裏地將她接回來。

只是回來后的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少女垂眸，避開了他的目光，繼而后退一小步，朝他福身行禮：“臣妾拜見皇上，愿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