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容妃冷笑一聲：“皇上這樣偏心，還問妾妃因何不樂。妾妃求見，被擋在了外頭，只當(dāng)是皇上煩心，誰也不見。卻原來一轉(zhuǎn)臉就攜著寧妃散心來了！早知道皇上和寧妃要來此，妾妃就該知趣避讓，何苦在這裏礙眼！”

皇帝聽了愈發(fā)有氣：“你真是無理取鬧！朕不過問了一句，你就蹦出這么一大篇沒頭沒腦的話來！你何時來求見朕將你擋在外頭了？”

余得水見勢不好，慌忙跑上前跪下：“回萬歲爺，回娘娘，都是奴才該死！早間萬歲爺散朝回來正在氣頭上，剛把奴才攆出去容妃娘娘就來求見了，奴才便沒敢回稟，將娘娘勸了回去。后來寧妃娘娘又來了，奴才也攔了，可娘娘實在憂心難抑，奴才沒攔住，娘娘便徑自進(jìn)殿見駕了。這才叫容妃娘娘誤會了。”

“沒攔住？是根本就沒攔吧？好個精明能干的余大總管！既不能左右逢源，便干脆見風(fēng)使舵了，是嗎？本殿只當(dāng)你是好意，怕惹皇上心煩，也不忍使你為難，聽了你的話走了，你倒轉(zhuǎn)頭就把寧妃讓了進(jìn)去！本殿倒想問問你，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這厚此薄彼、看人下菜碟兒的好本事？”

不等余得水喊冤，韓寧妃忙賠笑上前拉住容妃：“妹妹多心了，哪是你想的那樣……”

不等說完，譚容妃嫌惡地一把甩開韓寧妃的手，憤恨地大聲道：“收拾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臉，少在這兒姐姐妹妹的裝賢良好人了！盡管留著你那些花言巧語狐媚子手段哄皇上去吧，別叫本殿瞧著惡心！”

“哎呀妹妹！你怎能……”韓寧妃故作委屈地叫道。

“夠了寧妃，不要理她！”皇帝一聲斷喝。

“聽聽她滿嘴裏說的都是些什么不堪的言語！當(dāng)著朕和奴才們的面兒，哪裏還有一丁點妃位的體統(tǒng)！簡直放肆至極！”

奴才們見皇帝震怒，忙的跪了一地。一向得寵的譚容妃沒想到皇帝會這樣疾言厲色地斥責(zé)自己，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怔怔地望著皇帝，滿臉是淚。

韓寧妃一邊暗自得意，一邊假意勸說道：“皇上息怒。容妃妹妹雖說性子急躁了些，但絕不是有意冒犯，全因心裏太過在意皇上才口不擇言，還請皇上不要怪罪妹妹。”

譚容妃看著韓寧妃偽善惡毒的樣子，心中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計可施。

“你還替她說話！”皇帝余怒未息。

“妾妃不敢。妾妃多嘴了，皇上恕罪。”

韓寧妃假裝惶恐地屈身請罪，見好就收。

“傳朕口諭：瑤光殿容妃譚氏，恃寵張狂，出言無狀，頂撞朕躬，失儀六宮。著即日起閉門思過，半年內(nèi)無旨不得見駕！”

皇帝說完怒沖沖拂袖而去，譚容妃如聞晴天霹靂，絕望地跪倒，大聲哭喊：“皇上！妾妃知錯了，皇上！”

韓寧妃無限嫵媚地回頭笑望了譚容妃一眼，就像望一簇即將消散的煙塵一般。然后依舊輕挽皇帝的手臂，由一眾奴才跟著，儀態(tài)萬千地去了：半年的時光，她有足夠的信心和本事令皇帝再也記不起瑤光殿、記不起譚容妃。

“皇上……”

譚容妃眼睜睜地看著皇帝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頹然坐在了地上，失聲痛哭。

單純莽直、恃寵無忌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天威難測、君恩易逝，可仿佛已經(jīng)遲了。她的心像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恐懼而茫然。

蕓心、蕓生急切地上前攙扶：“娘娘，地上涼，快起身回去吧。皇上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失神的譚容妃由兩個宮女?dāng)v著，踉蹌地回瑤光殿去了，嘴裏仍不住喃喃地喚著“皇上”。

永徽皇帝謝慜祚曾眼見先帝朝后宮之禍，且深受其害，故而在后宮之事上十分警醒節(jié)制，不多設(shè)妃嬪。中宮皇后楊祺，乃是皇太后的嫡親外甥女、皇帝的表妹、信王的表姐。小當(dāng)今三歲，大信王兩歲。楊祺十一歲那年奉召入宮，跟隨當(dāng)時還是惠妃的姨母，十四歲在姨母的堅持下被納為魏王妃，十五歲受冊為太子妃，十七歲被立為皇后。雖然是親上加親，奈何當(dāng)年趙太后母家只是尋常平民，十分清貧，故而楊祺出身寒微，不通文墨，更不解琴棋雅事，只是一味的敦厚老實、怯懦木訥，慜祚百般嫌棄不喜。只因孝順，不忍違拗母親，勉強(qiáng)同意納娶這位表妹，卻從不曾拿正眼瞧過一下，更不曾有過半點恩愛。后慜祚被立為太子，為了令后宮穩(wěn)固可靠，不再蹈先朝覆轍，楊祺便順理成章地被冊為太子妃，直至正位中宮。這是權(quán)謀，不是君恩。

正一品貴妃及惠、淑、德、賢從一品四妃地位尊榮顯要，皇帝不肯輕易許人，至今空缺。其余妃嬪中偶爾得幸者也不過抱梅閣勉嬪、凝芳閣錦嬪、流蘋閣允嬪、瞬月閣李昭儀、詠雩軒傅美人、朗晴軒張才人等七、八人，圣恩常顧的卻始終只有寧妃韓氏和容妃譚氏。

這位寧妃韓氏，正是處處與宗政存遠(yuǎn)不睦的兵部侍郎韓崇道之長女。韓崇道為人善于逢迎、陰險狡詐；韓靈璧繼承了其父的品性，工于心機(jī)謀算，表面溫順得宜，實則行事陰狠毒辣。因她雍容艷麗，外表又乖巧賢淑、善解人意、善藏心機(jī)；外兼棋藝精湛，能詩能畫，又寫得一手好字；更有一個別人不及的妙處——深諳房中至柔銷魂之術(shù)。故而十分得寵。

容妃譚氏沒有前朝的背景做后臺，入宮前父親只是個地方上的小官，后來得封容妃，本指望能給父親加官進(jìn)爵，不想本朝忌外戚得勢，故并不得升遷。譚林衣清甜秀麗、體態(tài)窈窕，頗曉音律，能歌善舞，諸般樂器均使得精妙，帷帳之中也頗嬌膩可人，同樣深得皇帝喜愛，與韓寧妃平分秋色。只可惜她雖然聰慧，卻不擅心機(jī)，加上年輕驕縱，性子莽直急躁，遠(yuǎn)不及韓寧妃的手段。

如今譚容妃沖撞圣駕，驟然失寵，這后宮中一時間只剩下韓寧妃一枝獨秀，炙手可熱。其余妃嬪并未曾因譚容妃的失寵而分得什么好處，皆不過偶爾得幸，望塵莫及。

因著皇帝的不待見，六宮不敬皇后已久，中宮形同虛設(shè)。坤和宮門外清冷蕭條，鳳儀殿內(nèi)更是如同冷宮，荒蕪沈寂，了無生氣。

二十二歲的皇后楊祺，每日除了向太后請安，再不去別處走動，就緊閉坤和宮的宮門，在這富麗空曠的宮殿中，或是守著寂寥窗兒，如同木人一般，從日出坐到日落；或是貼著孤枕冷衾，對著月影星光，從夜半捱到晨曙。任自己的年華如林花謝了春紅，空流而去，漸行漸遠(yuǎn)，直坐得幾乎連人帶心都要發(fā)霉腐去了一般。

這一日楊祺依舊枯坐窗前，宮女伴夏遞上一杯熱茶，輕聲道：“娘娘又坐了半日了，起來走動走動吧，仔細(xì)腿麻。”

楊祺搖搖頭，慢慢喝著茶。

“娘娘可聽說了？前兩日在掬月亭，譚容妃公然跟韓寧妃爭風(fēng)吃醋、頂撞圣上，惹得龍顏震怒，被敕令閉門思過半年。這下可收了她平日那股子張狂得意勁兒了，想想就覺著痛快！”

楊祺不做聲。

伴夏奇道：“娘娘聽了難道不高興么？怎么不言語？”

楊祺苦笑了一聲：“有什么可高興的？皇上喜歡誰、惱了誰，向來也不與咱們相干。冷了瑤光殿，還不是暖了同心殿？本宮又何必去替別人瞎高興。咱們只管關(guān)起門來過咱們的清凈日子，少議論旁人的是非。”

“是，謹(jǐn)遵娘娘教誨。”

伴夏吃了個沒趣兒，不敢再多話，接了茶杯訕訕地退出去。

伴秋拿了件披風(fēng)進(jìn)來，看伴夏一臉掃興的樣子，便什么都知道了。她走上前要替皇后把披風(fēng)披上，皇后淡淡地用手一擋：“不必。還在暑天呢，就急著披這個做什么？”

伴秋道：“眼下已近秋了，暑氣雖還未褪盡，早晚已經(jīng)見涼了。娘娘身子一向單弱，穿得這樣單薄，又終日久坐，仔細(xì)添了病。還是披上點兒好。”

楊祺勉強(qiáng)笑了笑，不再攔著，由伴秋替她把披風(fēng)系好。

伴秋接著道：“伴夏向來是小孩子一樣的心性，口沒遮攔，娘娘別怪她。她也是為著娘娘心裏不平。”

“你們的心，本宮都知道。然而在這宮裏，無論誰得意失意，對咱們都是一樣的。本宮早都習(xí)慣了，你們又何必上心？只是跟著本宮這樣的主子，令你們背地裏受了不少委屈。是本宮對不住你們。”

“娘娘這話說到哪兒去了！奴婢們能跟著娘娘，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哪裏有什么委屈？若有，也是替娘娘委屈！娘娘太好性兒了，這些年任著她們放肆怠慢，從來也不彈壓計較，就這么一味忍著。皇太后是個佛爺，萬事不問，雖然疼愛娘娘，卻也從不開口管這些事。可惱皇上他……不管不問的也就罷了，還縱著她們！娘娘若是心裏不委屈，又怎會一日一日就這么呆坐著不言語？奴婢們看著實在心疼，又不能替娘娘排解，只恨自己沒用……”

伴秋說著落淚，外間裏的伴夏也不住地拭淚，只不敢哭出聲來。

聽罷這番話，楊祺早已紅了眼圈兒，回過身來哽咽著叫了聲：“夏兒，進(jìn)來吧。”

伴夏忙答應(yīng)著擦了眼淚進(jìn)來。

楊祺攜了她和伴秋的手，流淚說：“自打我被冊為魏王妃，你們倆就跟著我了。這些年來，我的處境其實從未有什么改變。在這宮中，除了太后，就只有你倆待我最好。余下的，都只把我當(dāng)做個死人看待罷了，再沒有第四個人真心疼過我。我雖然愚笨，卻并不糊涂。誰待我好，我心裏都是明白的。快再別說今日這樣的話了。能有你們伴著，再苦的日子我也覺得知足。在這冰冷的宮室裏，還能有兩個同我說說話的人，我便什么也不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