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突然遭此大變,賈赦自然去東府裏跟著賈敬商量日后該如何行事。幸好賈珍素日交游廣闊,帶著賈璉在外奔前忙后好幾日,終于見了一些眉目。原來真是因為王夫人收了江南甄家存的箱子，被人告發(fā)出來，才惹出這一串事來。賈敬細細想了想方道,“我瞧著圣君只抄了二房，還留著寶玉環(huán)哥兒蘭哥兒他們，也不想是把事情鬧大。只是我們現(xiàn)在得想法子知道二老爺是否得知二太太昧下箱子的事，若真是與他無干，咱們一定要想法子將他保出來。我這么想著,圣君既然放過蘭哥兒、寶玉等,想必就是不愿意牽扯無辜的意思?！辟Z赦此時心裏恨極王夫人,連帶也埋怨自己二弟管家不力，但賈敬說的正是，都是一脈骨肉，將來好說不好聽，此事最好一個賈家人都不牽涉進去為妙。二人正在認真考慮哪裏的門路能走得通，突見賈珍過來說道：“忠順王今日因殿前失儀被捕下獄了！”賈赦不明所以，賈敬聽了，卻緊緊皺起眉道：“不好！”賈赦忙問：“此話怎講？莫非咱們家也要因為王妃牽連進去？”賈敬搖頭道：“王妃事小，只怕是甄家跟著忠順王府有勾連，若是……”他沒有說完，賈赦心裏突然明白過來，便是臉色一白道：“若是忠順王謀逆，甄家也在裏頭，二房……”賈敬點了點頭嘆道：“就是怕這個啊?！蹦钦缂议_頭定的是貪墨，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若以謀逆之罪冒犯天顏，二房收下的東西就有協(xié)同造反之名，屆時會不會牽累兩府只看圣君如何定奪了。賈赦聽了越想越怕，拍桌大怒道：“這等蠢婦早該休了！竟作出這等滔天大禍來！”說罷心裏一灰，竟流出淚來。賈敬忙擺了擺手道：“你也不要著急，咱們也不是毫無勝算的?，F(xiàn)今姑老爺已經(jīng)官覆原職，榮寵依舊，在圣君面前應(yīng)該說得上話，況且宮裏還有娘娘，若圣君不滿，現(xiàn)今也該有些風聲了，如今既沒有訓(xùn)誡也沒有廢妃，想必事有轉(zhuǎn)圜余地。”賈赦聽了，方有些心安，賈敬又嘆息道：“雖是如此，圣意難以揣度，咱們也做些準備，你老太太的身體不好，你也別嚇著她，有些東西該收拾就收拾起來吧?！辟Z赦沈默了一會兒，拱了拱手便告辭回府了。

榮府裏自此人心惶惶，賈母依舊昏睡著，時而清醒時而糊涂，邢夫人天天侍奉不提。李紈早帶著賈蘭去了東府，邢岫煙與寶玉也無顏在居，只好去了小轉(zhuǎn)兒胡同借住邢忠夫婦處，尤瀟瀟偷偷將趙姨娘與賈環(huán)一并送到了探春親手委托買的小宅子裏。賈赦見著人心渙散，也知道勉強不得，便親自查點了財產(chǎn)箱籠，因邢夫人有孕不能遠行，只叫著賈璉鳳姐兒帶著賈琮與大姐兒、桂哥兒偷偷往平安州躲躲去，賈璉夫婦本不欲走，但也深知利害，只好含淚而別。賈赦見著兒孫安置好，便對著邢夫人道：“倒是委屈了你?！毙戏蛉藚s笑道：“兒子孫子都走了，咱們也沒有什么心愿了?！辟Z赦點了點頭，又道：“你肚子中這個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總歸盼著能逃過這一劫?！痹捯魟偮洌宦犕忸^王善保家的顫著聲音來回：“老爺，太太，二姑奶奶回來了！”說畢，只見迎春挺著肚子急急邁進門來，邢夫人連忙站起身道：“我的兒，你可慢些！”迎春過來匆匆行了禮，然后扶著母親的手忙道：“太太跟著我先回家避避去?！比缓笥謱Z赦道：“我已經(jīng)與相公商量好了，就在我陪嫁的宅子裏一應(yīng)都找了妥帖人侍候，老爺只管把太太放心交給我……”邢夫人在旁聽著淚如雨下，賈赦點頭道：“既然這樣，太太就跟著迎兒先去，好歹也是保住咱們家的這脈骨肉?！毙戏蛉艘娭Z赦一人，本欲不肯離府，但見了賈赦說起腹中的孩子，知道這是重中之重，便無可再駁。因著時間緊急，迎春見賈赦準了，連忙就叫著王善保家的去與邢夫人收拾包袱行囊，然后叫著司棋一起攙著邢夫人出去。賈赦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給了女兒，親自送出門去，見著她們母女乘著馬車而去，方才落寞回府。

與此同時，寧國府裏倒是一片霽月清風，賈珍心裏忐忑，原本也要將荇哥兒送走，賈敬卻搖頭道：“我們不同西府，這些年來走動得也淡，不必自慌了手腳，反引得旁人生疑?！庇葹t瀟聽了，也在一旁勸道：“大爺細想想，蓉哥兒在任上一點風聲不聞，也沒見圣旨過來，估摸著也無甚大事，一切都有老爺做主，大爺安心就是。”賈珍見著這般，也是無法，便暫且穩(wěn)住心神不提。卻說林如海官覆原職，原先從大簡書院裏退了學(xué)的一些世家竟紛紛跑去找了蕭如景的門路，求著告白兩句好話。蕭如景的脾氣不是好的，何曾肯理他們，只道當日退學(xué)，形勢危急，也可體諒，但今日再回，卻是喪了風骨，不知廉恥，眾人被罵得透心涼，不敢再上門聒噪。又因為外頭風言風語，蕭如景便打算讓兒子提前迎娶惜春過門。賈敬心裏明白，只嘆道：“也不必急于一時……”蕭如景微笑道：“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客氣話？圣意難測，你們大姑娘已經(jīng)同我家訂了親，也就是我們家的媳婦，我心裏極怕她受委屈的?！辟Z敬聽了，心中無限感慨，只點頭道：“此恩我記得了。”因著惜春年歲還小，兩家便商議著先成親再圓房，幸好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將嫁妝備齊，尤瀟瀟與賈珍此時也有些慌忙，正好趁著此時專心忙著操持惜春婚事，也給府裏多添添喜氣。

卻說傅夫人跟著林如?；亓烁?，第一件事便是開銷了府中一系列背主的家奴，然后叫了人重新買了一批進來，因著當時圣君下旨便是留有余地，林府裏也不見有什么糟蹋處，一應(yīng)細軟箱籠皆在，傅夫人帶著人在府裏另收拾了兩日，見四處終于整齊了，連忙就往寧國府裏來。尤瀟瀟聽了消息，親自接進上房，傅夫人坐下來也顧不得吃茶，只低聲道：“老爺讓我過來告訴府裏一聲，二房裏的事跟著咱們無甚關(guān)聯(lián)，只叫咱們放心就是?！庇葹t瀟原本要問得更細一些，但也知道形勢危急林家肯送這樣要緊的一句話已經(jīng)不易，便不好得隴望蜀。等著傅夫人走了，連忙把話遞給賈珍。賈敬知道了，只點了點頭不說話。

圣君在朝堂雷霆一怒，三五日又沒了動靜，朝中諸人都摸不著頭腦。不料這一日忽然又頒下兩道圣旨來，一是說忠順王妄圖謀逆篡權(quán)，理應(yīng)斬滅九族，但念在先祖之功，又有手足之情，罪不該殃及無辜，便將忠順王一人秋后問斬，忠順王妃年幼，況與事無干，只剝奪封號，準其出府供養(yǎng)。二便是查抄了諸多勾連之家，或者斬立行，或者全族流放。馮府裏早早過來送了消息，說道：“此次沒有兩府之事，卻是大幸?！辟Z敬與賈珍等心中皆是納罕，想著忠順王犯下彌天大罪，竟是一人承擔，實在是有些蹊蹺。后又細想，當朝諸多異姓王，若是圣君做得過絕，也怕他們幾個唇亡齒寒，因怕生事，倒引出新禍患來。況且忠順王一向子嗣單薄，除了外嫁的一個郡主，王妃入府幾年來也沒有誕下世子來，實在也是殺無可殺，不如做得漂亮些，顯得當今宅心仁厚。只是那些要舉忠順王成事的世家大族卻是慘了，此次連根拔起，一網(wǎng)打盡，實在是慘不忍睹。

賈赦聽說忠順王之事未牽涉到兩府，心中大為安慰，趕忙送信兒出去。賈璉鳳姐兒帶著諸人回來，邢夫人也急急趕回來，父子等諸人見面，不免有劫后余生之感。又因為圣君準了探春出府，賈赦想著終究是府裏的姑娘，連忙就打發(fā)了人派車去接。只是等了半日卻不見蹤跡，賈赦無法，只得四處查訪不提。賈敬這日叫了他過去，只道：“咱們家是不幸中萬幸躲過一劫，幸好也是平日裏謹慎，忠順王的事情已經(jīng)了了，二老爺那頭該想些法子救出來，否則損毀的到底是咱們家的清譽?！辟Z赦忙道：“大老爺說得極是，此事已經(jīng)托了姑老爺，只求著他瞧在逝去姑太太的面上，幫著將老二救出來。”然后又道：“我使了銀子去獄中瞧了老二一次，他只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做了一封休書與我，讓我想法子交給王氏……”賈敬皺眉道：“這會子做此事卻是晚了，王氏名義上還是咱們家的媳婦，也給宮裏娘娘遞個信兒，只說婦人貪財糊涂，求著撕虜開來，等回了家再說其他?！辟Z赦遲疑道：“此事……”因著甄家已經(jīng)坐實了謀反之罪，王夫人收下的四箱子?xùn)|西在有心之人眼中便是滔天大罪，很不好開交。賈敬說道：“你放心，圣君既然沒有把咱們家算在忠順王一事裏，顯見也不想再追究，王氏再不堪，也是宮裏娘娘的嫡母，皇上這些年對著娘娘雖是冷淡，但也有幾分情誼，只要咱們一口咬定，再多使些銀子，將他們兩個撈出來就是了?！辟Z赦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了。”

過了幾天，林如海那裏送了消息，只說賈政不日將出來，王氏卻要拖些日子才能出來，只叫眾人放心。賈赦因了二房又使了幾萬銀子出去，總算見了一些光亮，自去謝了姑老爺不提。因著舊府裏被查抄一空，賈政在外頭欠下的銀子早被人找上門來，賈赦原本要捏著鼻子給他還清，還是邢夫人看不過去，提醒了一句：“皇上只管查抄，也沒說舊府就收回去，趕著砌了一道墻，折價賣了就是了！”賈赦想了想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因為匆忙之間找不到好買家，京城裏諸人都知道此宅始末，雖是處在鬧市地界兒很好，但開價再低也無人問津，幸好賈璉去找了薛蟠，哄了一個外地商戶，想著在京金屋藏嬌的，牽了線給一發(fā)而賣了三萬兩銀子。只是賈政欠款尤盛，其中還有虧欠賈赦的二萬兩銀子，賈璉聽了不忿，便出主意道：“二叔房裏還有些田莊鋪子，是當時分家的時候得的，此時去順天府裏求個官家證明，說明是他個人欠事，便由官家做主賣了，將銀子折給債主罷了?！辟Z赦聽了半晌不說話，倒是邢夫人說道：“璉兒說得極是，咱們家認個倒霉，自己的銀子算是扔出去罷了，也省得被有心人拿出去說話，弄得名聲很不好。再說將來你二叔還要出來，若是給他一發(fā)兒賣了干凈，將來還是得咱們家養(yǎng)著的，何苦招這事來？好歹留下一個莊子，日后他們也不至于走投無路?！辟Z璉連連點頭，見賈赦不反對，知道此事做得，自去跑了官府辦事不提。

十日之后賈政出來，賈赦少不得親自去接他回來。賈母這陣子已經(jīng)清醒好些，只是精神大不如以前，見了賈政進來，身上臟污不堪，胡子蒼白了一把，想著都是他管家不嚴才招來的禍患，也不說什么，只揮揮手道：“往后家裏的事不必再問我，都由你哥哥做主。”賈政在獄中很吃了一些虧，原本見了老母還要奔著哭訴幾聲委屈，只見賈母如此冷淡，臉上便訥訥的。賈赦連忙叫了婆子帶他下去梳洗，然后又同著邢夫人早商議好了，叫人將李紈、寶玉夫婦、賈環(huán)等叫回家來見二老爺。賈政好容易吃了一頓飽飯，又見了兒子媳婦一群人，只不見林姨娘，當即臉色一變，說道：“姽婳呢？”賈赦聽了恨得牙癢，瞧了他一眼，說道：“抄家的時候發(fā)賣官奴去了?！比缓笠娝€是糊涂也就不與他多言，當著諸人的面，將二房的帳一一理順清楚，才交給賈政。眾人早知道二房遭此大難，已經(jīng)精窮，只是沒料到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又都是賈政一個人造的孽，聽著他還要四處去尋林姨娘，李紈當即說道：“大老爺?shù)脑捨乙猜犌宄?，正好趁著大家都在，求著大老爺做主給我們二房裏分了家吧！”寶玉在旁聽了，正要說話，岫煙卻是捏了他一把，寶玉連忙閉了嘴。賈環(huán)則是不聲不響。

賈赦早料到二房裏必然是要分崩離析，這一家子烏眼兒雞一樣，再勉強湊一起倒惹出事來，于是沈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老二你怎么看？”賈政本來就不通庶務(wù)，加上家裏一向是王夫人做主，是個極沒有主意的，現(xiàn)今瞧著諸人不耐煩，見著老大也有讚成之意，便道：“我聽大哥的。”賈赦見他這般，好歹是同母兄弟，心裏倒有幾分可憐他。于是說道：“其他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現(xiàn)今二房公帳上只剩下一個田莊，其余的也沒什么可分的，往后誰供養(yǎng)二老爺，這田莊便給誰家，你們服還是不服？”李紈的私房一向是緊緊握在手裏的，此次抄家除了王夫人損失甚重外，她也不少分毫，況且公中無錢，她只求著與二房擺脫干系，連忙就道：“大老爺這話明白，我是極讚成的?！睂氂衽c賈環(huán)也就一起點了點頭。賈赦嘆道：“既然這樣，大奶奶身邊的蘭哥兒年紀還小，環(huán)哥兒還沒娶親，只有把二老爺交給寶玉了，你們來領(lǐng)了這地契。”寶玉不說話，岫煙忙上前接了，然后說道：“我們聽大老爺?shù)陌才?。”賈赦想了想又道：“雖是分了家，但都是一個爺爺傳下來的的，我這府裏隨著你們住的，若是想來盡管來。”李紈聽了先笑道：“大老爺仁慈，只是咱們兩房裏已經(jīng)分了家，我們再住下去各樣開銷也說不清楚卻是過分了?！币蛩@樣高風亮節(jié)的，岫煙也就不好再提住進去的話，賈環(huán)在外頭有院子，自然也不吱聲。賈赦見著諸人沒有留下來的意思，心裏卻是松了一口氣，他說那話就是面子情兒，本來就是分門別戶了，這樣攪不清日后難免添亂。因著分割干凈，又寫了文書按了手印，本要留著諸人再吃飯，李紈哪裏耐煩，想著往后也不能總住在東府，趁著分割干凈也得打算往后住處，是買還是租，都得好好考量，于是只說自己有事就匆匆走了。賈環(huán)隨著大嫂子正要出門，賈赦忽然想起一事道：“環(huán)哥兒，姑奶奶那裏你可有消息？”賈環(huán)搖了搖頭，賈赦便不說什么。

寶玉與岫煙見了諸人走得干凈，無法只好帶著賈政先往小轉(zhuǎn)兒胡同暫居。那二房裏的莊子遠在郊區(qū)，要過去也得有幾日路程，況且凡事不知，不能貿(mào)貿(mào)然過去。寶玉本要問賈赦王夫人何日才能出來，邢岫煙卻道：“大伯為了咱們的事殫精竭慮，我知道你心裏念著太太，可是咱們府裏遭事全是因了太太而起，你這樣去問倒惹得大伯心煩，你放心，我改日過來問問姑媽，你且別急?！睂氂袢缃袷率露悸犪稛煹?，知道有理，連忙就收聲不提。出門時邢夫人打發(fā)人偷偷給岫煙二百兩銀子，岫煙瞞著諸人不動聲色接了。

到了小轉(zhuǎn)兒胡同，邢忠夫婦見了女兒兩口子回來，連帶捎著賈政，臉色就愈發(fā)不好看起來。岫煙知道父母的脾性，只淡淡道：“老爺還有一個莊子，等收拾好了，咱們一塊搬過去也使的?！毙现译m是不滿，但也在女兒手裏討生活的，便不敢多話，背地裏跟著老婆嘟囔道：“原先還以為攀了一個富貴人家，現(xiàn)在瞧著一窮二白的，還得養(yǎng)著一個老爺一個少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白白委屈了咱們女兒?！毙现蚁眿D心裏也非常惱怒，不好沖著親家與女婿發(fā)火，只叫麝月道：“還不去燒水！”然后看見五兒又跑在寶玉面前膩歪，直接過去扯了耳朵喝道：“這時候還不煮飯晚上倒是吃什么？賊不死的丫頭，只剩下上竈的本事，再這樣偷懶，明日便同著那個妙玉一樣賣出去！”五兒被嚇得臉色煞白，寶玉見了本欲說話，岫煙過來微笑道：“麝月快去給二老爺打掃床榻去，五兒收拾飯來，今兒鬧了一日，大家都早歇著。”五兒滿腹委屈，只眉來眼去瞧著寶玉，岫煙卻是帶著寶玉一面往屋裏走一面說道：“二爺，現(xiàn)今雖是咱們分了家，但往后也得好好打算著，現(xiàn)今也不知道那莊子大小，倒是求著璉二哥先去給我們瞧瞧，看看如何經(jīng)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