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不曾見過高堂，現(xiàn)下歸鄉(xiāng)，竟見得人去樓空，當(dāng)真，當(dāng)真，唉。”

話盡師弟再嘆一聲。暗裏念得兩句幸甚。因著出門之前風(fēng)云還從天兒屋裏撈得兩卷癡男怨女的小說話本，擇了幾個段子念上一念，否則今日恐怕將將就要折將此處。遂又抹得一袖虛寒，乘勢好把眼底倉皇遮得一段。

也得師弟憶著相熟，才將滿口胡話道得這般坦率凄切，叫人依依聽罷，只覺心神同哀得很。便讓赤雪聞著，亦是隨他過得兩回涼聲，臨了勸道：“姑娘且莫顧慮。不知令尊名諱為何？我這閣中，南來北往商客多不勝數(shù)，到時與你通曉消息，又何愁尋不著人。”

師弟聽她話得如此，顯見便是信了，正待與她再添一回說道。卻聞師兄一句兩字：“霍淵亭。”

聶風(fēng)得此一言怔了片刻，無奈切齒順道：“是了。我父親姓霍，名淵亭。”

赤雪只道：“我好生記下了。明日便向堂客問得一問。姑娘不必焦心。”言畢又道：“今日天晚。兩位用過飯菜，早些休息。”

說罷躬身禮過，匆匆出得門去。

這廂聶風(fēng)方才又多一位霍姓老爹，百十余裏之外，易風(fēng)樓前正且莫名念起他爹。卻得嫣翠話與，只道有白胡素眉的老先生坊前求見。易風(fēng)聞言掌燈下了閣來，遙遙便見其人叼得旱煙與他一笑道，邪王易風(fēng)。

易風(fēng)禮道：“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老先生抬眼左右且將易風(fēng)瞧過兩遭，嘿嘿道：“易風(fēng)，你很不錯，當(dāng)真很不錯。”

言畢覆嗆半口煙氣，嗆得幾陣云山霧繞，更往夜裏飄然生出一株白，熏得易風(fēng)直欲擰眉，卻在依稀之中見得其人捋須添道：“易風(fēng)。人生一夢，到死方覺。你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得洞悉天際，知曉此后百年之事。”

易風(fēng)聞言訝然一晌，末了卻道：“先生。我不信天，更不信命。你若要來與我替天論命，當(dāng)是找錯人了。”

一語畢了斂袖欲走，先生更不攔他，唯是倚墻籠袖呵呵笑過一回，又道：“你不信。你爹可也不信？便是你爹不信，你就不想看看，他一生坎坷嶙峋，終究天命歸得何處？是生是死，是喜是憂，還是孤註葬生萬劫不覆？”

易風(fēng)聽了本想哂得一聲，只道聶風(fēng)生死喜憂與我又有何干。奈何喉頭塞得兩遭，竟是一字推拒亦也偷不出口。

說破萬卷歸得一句，他與他爹，不過能離不離，欲棄難棄。是以現(xiàn)下，易風(fēng)委實已叫他如此一言釘死邪心之上，挪了半日卻再退不得方寸，唯回首垂目道：“請先生指教。”

老先生暗裏拽了一枚器物在手，與他招得兩招，溫言道：“易風(fēng)，你來。”

易風(fēng)于前行得兩步，燈火至處方才瞧得分明，其人手中攬著的，確然便是一枚照心鏡。

作者有話要說： 為啥老人家都喜歡折騰風(fēng)兒啊...

沒有主角光環(huán)，不要輕易接觸老人家們啊....

☆、照心

白胡素眉的老先生著他且將照心鏡往額上貼罷。易風(fēng)閉眼入境時候，卻叫眼前情狀驚得倚墻踉蹌一下，幸得先生伸手把他扶得一扶，道：“易風(fēng)，定神。”

便是先生這般囑了，易風(fēng)也半點定不下神來。

因著邪王卻往河山歃血生靈涂炭之中，見了兩人崖邊死斗。劍者形容遙遙望著很有些相熟。易風(fēng)拼命瞪過兩眼，奈何瞧不太清。正模糊湊合望著，恰得刀劍相拼一瞬，撩得刃鋒火氣軒然一映，如此方是剮下一副嶙峋容色，堪堪落在邪王跟前。

——步驚云！

緣他素發(fā)寒衣料峭得甚，才將一雙赤目含血熬得更是灼灼些。易風(fēng)亦是多有幾番承得不哭死神雷霆之怒，卻委實不曾見過其人凄切悲憤若此。只因步驚云平日常來端得一袖雪重霜濃，更往眼刀目劍之上修得深有道行。現(xiàn)下罕來痛得顏容改換，竟向一地菏澤裏站得目眥盡裂肝腸寸斷，瞧著當(dāng)是風(fēng)停失伴鶼鰈斷翼的慘厲模樣。惹得邪王無由驚得一驚，便聽步驚云嘶聲吼得一言：“你！給！我！師！弟！陪！命！來！”

易風(fēng)聞言心中轟然一響，尚不及魂飛天外，以為此事當(dāng)真荒唐至極，遂只楞在當(dāng)場。一楞之下便也將將瞟得，死神懷中好生攬著百般護持的，不是旁物，卻是聶風(fēng)的大好頭顱。邪王得見，張口啞過兩句，終是戕不出半點聲息。但覺喉頭澀得一澀，垂目咳得一腔血來。易風(fēng)捫袖草草擦了，跌得兩步更欲掠前。

唯是搶至戰(zhàn)局之外，竟得步驚云共了刀客一眼彈指煙散。留了聶風(fēng)一顆斷頭獨往血中滾得兩滾，得巧佇在易風(fēng)腳邊。邪王躬身欲要撈他，伸手勾得一回未成，膝下軟得一軟，于前陡然一跪，顫聲捧了他爹來喚：“聶，聶風(fēng)。”

他爹如今兩鬢殘血將盡未盡落落欲滴，也是眸黯唇冰眉冷容素，想來叫他師兄懷中攢了多時亦不著暖。易風(fēng)只得倉惶抬袖替他且將頰畔煙灰拂得一拂，又喚一句：“聶風(fēng)！”

漫山和煙和血云遮天淡之間，剩得易風(fēng)一人。他爹自然聽得他一聲一聲切切相喚，卻仍狠心閉口寡言。邪王等了一晌，不見他來回話，半時恨得深了，哂笑只道：“你，你倒是瀟灑了。前番在我坊前候了三天，卻不知又是誰。可是你么？”

他爹依舊無語。

易風(fēng)見了噎得一噎，添道：“我今時跑來看你了。你快與我答話，不然下次你便是往門前站個三百年，也休想叫我再看你一眼。”

誰想他爹平素脾氣綿軟，不意如此剩得一顆頭顱，卻是最硬之處，非但冷暖不進，牽累容色亦也未變。想是因著聶風(fēng)眉目早為血水塵埃染得幾番模糊，身軀不知叫誰棄往何處，竟要拭得一拭都不能夠。

易風(fēng)抱他跪了半晌，以為就是這個緣由，只道：“我易風(fēng)從來最有肚量，你不愿看我。我也并不如何在意了。”

遂垂目將他瞧著，卻覺他爹半生宜顰宜笑宜花宜酒一番容色，曾與他訴過襟懷道過風(fēng)流。彼時溫言語斂諸般短長，怎地話多絮絮，奈何現(xiàn)下如今，便連邪王最是厭棄的一聲風(fēng)兒，都這般嗇與了。

易風(fēng)念至此處，念得五內(nèi)胡亂叫人拿刀拿劍攪得一攪，紅淺紅深左右一灘血，卻不很疼痛。好自尚存一點氣力四處望得一望，要尋山溪雪泉來為他爹濯洗幾回。便褪得外袍且將聶風(fēng)包好，三下兩下走了一晌。一晌竟也耗得一生一世長。邪王挪亦挪不動了，只往樹底歇得兩遭，林下疏影照他一身朱衣成碧，瞧著無限冷涼。

涼便涼著，添得易風(fēng)兩鬢成霜，擰眉捧了他爹嘆道：“聶風(fēng)。你要曉得，你說什么雖死不辭也不是講著玩的。你不是總說要隱居么，你這般模樣如何再去隱居？死也該死得妥帖些，怎能如此狼狽，就連全尸都不曾剩得。你與我說，你與我說，丟在哪了。我去，去為你找回來。找回來之后，我?guī)闳ど襻t(yī)。他欠我天大一個人情。我托他將你縫得一縫，你就好了。”

他爹大抵并不覺得好了，是以還得一頭發(fā)亂唇素，闔目依舊沒甚言語。

易風(fēng)望他默了半日，眨眼笑時終究落下淚來，遂摟了他爹大哭道：“聶風(fēng)，聶風(fēng)，你說話啊，到底是誰殺了你！我，我去與他拼命！”

當(dāng)是哭音未落，便見松風(fēng)之間斬得一劍流云既出。牽連至處，邪王驀地瞧得步驚云拽了絕世疾馳，于前一條血影掠得更急。不哭死神從后亦怒一聲：“連城志！我要你償命！”

易風(fēng)聽得甚是真切，也是訝然一聲，引得步驚云將他瞟得半眼。半眼之下停得一停，竟撇了連城志奪往邪王身畔，道：“我?guī)煹堋＿€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