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槍響,讓對自己即將被狙擊一事毫無察覺的姜懲慌了神，下意識想掙脫開那人的懷抱，卻被扣住兩手箍在了原地。

“別動……別亂動。”

宋玉祗的聲音有氣無力,就連抱住他的力道也較比先前弱下不少。

姜懲忽然覺著雙耳嗡鳴,腦子也是一片空白,他感受到了……

他感受到了身后那緊貼著他的身體涌出了大片滾燙粘膩的液體，搖搖晃晃地,很快全部的重心都壓在了他身上。

“記住我的話,走出來,你可以的，我陪你走了這么久,最后一步，別前功盡棄，哪怕是……為了我。”

宋玉祗摟著姜懲，阻止著他回身的動作,微合著雙眼，竭力克制著那強(qiáng)烈的倦意，維持著所剩不多的意識,虛弱道：“別回頭，別……別回。”

姜懲那一瞬間仿佛忘記了本應(yīng)屬于人的情感,抑或是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暫時(shí)無法讓他感受到實(shí)感,精神麻木著,身體卻戰(zhàn)栗著替他做出了最真實(shí)的反應(yīng)。

“玉祗,你別嚇我，你答應(yīng)過我要陪著我的，你不能……不能……”

他執(zhí)意回頭,卻被耳畔的輕吻阻止。

此時(shí)宋玉祗的聲音已經(jīng)輕若游絲，“你不可以留在這里，要你親眼看著我死去，太殘忍了，我舍不得你傷心難過……答應(yīng)我，閉上眼睛，不要看……”

他還沒說完，人已經(jīng)用盡氣力，雙腿一軟，屈膝跪了下來。

嘴上說著攆人的話，可他還是不忍放開姜懲的手，看著那即使被血色玷污，仍然無法掩蓋美感的修勻五指，想把那人最后的模樣印刻在靈魂深處。

“玉祗！玉祗！！”

姜懲抱住宋玉祗下墜的身體，想去按住他流血不止的傷口，可那滿目蔓延的血色卻讓他止于骨子里發(fā)散而出的恐懼感。

他平生從未像此刻這樣害怕，哪怕是在瀕死時(shí)，哪怕是在母親垂危時(shí)。

年輕時(shí)的他無畏，無知，對死亡的意義理解得并不深刻，所以直到母親長眠在地下時(shí)，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永遠(yuǎn)失去了最愛他的人。

而現(xiàn)在，他比任何時(shí)候都要清醒，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屬于他的一部分即將被生生抽離出身體時(shí)的劇痛，仿佛心肺都要為之撕裂。

他抱著宋玉祗，貼著他微微發(fā)涼的唇，與他十指相扣，“玉祗，你別嚇我，我害怕，你別這樣……”他哽咽道：“我會走出來的，會收斂脾氣，也會戒煙，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我全都會一一做到，你別不要我……你別丟下我好不好，求你了……”

“哥，我走不了了，但你必須走，別管我，你快走，走啊！”

宋玉祗想推開姜懲，奈何那人卻是寧死不肯留下他一人，扶著他站了起來，幫他護(hù)著后腰的傷口。

“別胡說八道，我怎么可能丟下你一個(gè)人，我都沒放棄你，你憑什么放棄自己，宋玉祗你給我記著，你是我的人，我不準(zhǔn)你死，一直到我咽氣之前，你都得給我活蹦亂跳的，不準(zhǔn)你……”

他瞬間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不準(zhǔn)你，擅自進(jìn)入我的世界又隨意離開，你是我的，永遠(yuǎn)都是。”

宋玉祗忽然笑了，看著那人被血汗染臟的臉，忽然很想替他擦去那污漬。

只可惜未能如愿，在還沒碰觸到那人時(shí)，他就察覺到了在六人雇傭兵之外的威脅，想去擁抱那人的手也被迫偏離方向，將那人推了開。

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道猛地撞向宋玉祗，他本能地想去抓住所有可能穩(wěn)住身形，阻止他被那猝不及防的威脅推落山崖的救命稻草。

可當(dāng)看見姜懲朝他伸出手，嘶喊著想拉住他，阻止他下落時(shí)，他卻違背了人求生的天性，收回手來，放任自己墜落深淵。

“別看……”宋玉祗說，“別看，我想讓你記住的，都是我最好的樣子。”

“宋玉祗——”

姜懲撲到山崖邊，奮力向那人伸出手，卻只撲了個(gè)空。

在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時(shí)，宋玉祗沒有任何怯懦與畏懼，那含著笑的眼神，就仿佛每天清晨離家時(shí)的告別一樣，給了姜懲一種經(jīng)歷了短暫的離別后，那人還會回到他身邊，與他坐在同一張飯桌前，吃著他做的那不知酸甜咸淡的晚餐，耳鬢廝磨，說著那會惹得他面紅耳赤的情話的錯覺。

可他比任何時(shí)候都要清楚地知道，一旦讓那人從指間溜走，就將是生死訣別，正如他在此前十年之間對江倦的感情一樣，再沒有人撫他傷骸，再沒有人擁他入懷。

……他還是抓空了。

正如他活在這世上三十多年間的經(jīng)歷一樣，所有他在意的人、事、物，無一留住。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人被黑暗吞沒，悄無聲息地沉淪幽淵。

死夜回歸靜寂。

“宋玉祗，你怎么敢的……”他恍惚著喃喃念叨，短暫的沉默后，是聲嘶力竭的怒吼：“……宋玉祗，你怎么敢的！！”

他聲聲泣血的喊聲回蕩在山谷間，遺憾的是，任他喊得再大聲，離他而去的人，都無法再聽到他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悲鳴。

“……我把他弄丟了，怎么辦，誰來幫幫我……”

曾幫助無數(shù)迷途之人找到歸程的人，也變成了找不到家的漂泊旅人。

他的家，已經(jīng)，不在了。

“我把他弄丟了，誰能幫我找到他……”

姜懲不敢去看那如惡魔巨口般的崖底，默然看著自己根本控制不住抖動幅度的雙手，身體也隨之戰(zhàn)栗，那顆深埋在胸腔里的心臟猛烈撞擊著胸骨，似要從他體內(nèi)掙脫而出，撕裂般的痛楚從身體發(fā)膚的每一個(gè)細(xì)胞炸裂開來，聚集在那一點(diǎn)，欲將他吞噬其中。

他用最沙啞的聲音仰天長嘯，眼中含著淚，視線一片模糊。

他的手上還殘留著那人的血跡、那人的余溫，他想將宋玉祗留給他的最后一絲情念融入心口，才剛抬起手來，就被狠狠壓了回去。

他看著那刺穿了他的左手，將他釘在地上的三棱軍刺，看著掌下蔓延開來的血跡，卻是麻木無感。

疼的，該是疼的，可身體的疼痛卻遠(yuǎn)不及精神上的千萬分之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撕扯著他，使得他巴不得用身體的疼痛去減輕那傷害。

他木然抬起頭來，與施虐于他的雇傭兵首領(lǐng)對視一眼，面無表情地拔出了深刺在掌中的軍刺，搖晃著起了身，緩緩回身，冷然看著他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