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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女院出家【1】

建禮門院隱居在東山之麓，賀茂川東岸的吉田附近；住在奈良高僧中納言法印慶惠的一所僧房里。房舍年久失修，庭院雜草叢生，檐下萱草繁茂；簾帷殘破，閨房敞露，難避風(fēng)雨。盡管繁花爭芳斗妍，可惜花開無主；明月夜夜生輝，可嘆賞月無人。從前晏居于雕欄玉砌、綾羅綿繡之中，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離開一切親人，棲身于隳朽陋室，心中的悲哀是可想而知的了。這正如失巢之鳥，離淵之魚，緬懷昔日漂泊海上、困居舟中的生活，反覺令人想念。想往日蒼波路遠(yuǎn)，寄思于西海千里之云；看今朝茅屋苔深，淚落于東山一庭之月；凄凄慘慘，何等悲切!

女院于文治元年(1185)五月一日削發(fā)出家。據(jù)說授戒法師是長樂寺的阿證坊上人印誓。女院將先帝【2】的長袍賜給他作為布施。本來這是先帝臨終時的遺物，香澤至今尚存，隨時撫覽以為紀(jì)念。從西國攜至京都，原想永遠(yuǎn)留在身邊，只因沒有可以布施之物，又兼為先帝祈求冥福，便強忍著眼淚送給上人了。上人收下，默無一言，淚濕了袈裟衣袖，哀泣著退了出去。據(jù)說后來上人把這袍子縫成布幔，懸掛于長樂寺的佛尊前面。

女院十五歲時詔封為女御，十六歲晉為后妃之位，常侍于君王之側(cè)，晨起襄理朝政，夜晚陪侍酒宴。二十二歲時皇子降生，立為太子；踐祚之后，賜封院號，命名建禮門院。即是入道相國之女，又是天皇母后，為天下崇敬，非止一端。今年二十九歲，依然是貌勝桃李花失色，艷似芙蓉色不衰。瑩光墨玉一般的黑發(fā)，現(xiàn)已剪落無存。棄絕塵世，遁入空門，豈不可悲!一門親人戰(zhàn)敗自殉投身海底的情形，以及先帝、二品夫人【3】的音容，都是永世難忘的。自己朝露一般的性命雖然茍延至今，但每當(dāng)想到遭際之悲慘，便禁不住淚流不止。五月間盡管夜短，猶覺延宕難明；夜色沉沉難以成寐，夢尋往事猶且不能。真?zhèn)€是孤燈殘影背壁冷，闇雨敲窗徹夜愁【4】。上陽宮中的宮人，其哀怨之情形也不過如此吧。原來的僧房主人為寄托思念往事之情而移植此處的柑桔，隨著檐下微風(fēng)飄來熟稔的花香，同時也傳來二三聲山中子規(guī)鳥的鳴囀。女院因而想起古歌，于是在硯蓋上寫道：

為憐桔香子規(guī)啼，

我為故人淚沾衣【5】。

女眷們都顯得頗有豪氣，二品夫人、越前三位的夫人，都英勇地投海自盡了。被武士生俘送歸故里的人們，無論老少，全都出家，形容憔悴，雖生猶死，朝夕在難以想象的山巖谷底度日。舊宅均已化為煙塵，廢墟遺址業(yè)已變?yōu)橐安輩采兀匀粺o人過問。如今的心情猶如劉阮從仙界回到人間，遇見七代玄孫【6】一般，不勝凄涼感慨!

七月九日發(fā)生大地震，四處房倒屋塌，女院隱居之所也墻頹屋毀，無法居住。此處自然沒有嚴(yán)守宮門的綠衣羽林，唯有應(yīng)時的秋蟲，從粗陋的籬墻和茂密的田野中傳來啁啁叫聲，令人更覺凄愴。難以入寐的黑夜越來越長，更難熬到天明了。無盡的哀愁，當(dāng)此悲涼的秋季越發(fā)令人難以忍受。世態(tài)炎涼，就連那些故舊也全都遠(yuǎn)離而去，無一人肯來光顧了。

【1】灌頂卷專講安德天皇的母親平德子，在劫難后出家隱居的生活。對于這一卷的由來，有人說是后半各卷抽集來的。有人說是原來書成之日即有此卷，如此結(jié)束才得與開卷的《祇園精舍》相呼應(yīng)。

【2】先帝指安德天皇。

【3】二品夫人即建禮門院的母親，參見第一卷第十節(jié)注三。

【4】白居易詩《上陽白發(fā)人》有云：“耿耿殘燈照背影，蕭蕭闇雨打窗聲。”

【5】原歌見《新古今集》。

【6】據(jù)《續(xù)齊諧記》，劉晨與阮肇赴天臺山采藥，迷路，遇仙女，過半年回家，人世上已是第七代玄孫了。

二

入居大原

然而，冷泉大納言藤原隆房的夫人、七條修理大夫藤原信隆的夫人【1】卻避開世人耳目，悄悄前來慰問。“靠她們來照顧，是從前萬萬沒想到的。”女院流淚道。身邊服侍的人也都淚濕了衣袖。

住在此地，離京都不遠(yuǎn)，過路人耳目甚多，朝露一般的性命被風(fēng)吹息之前總希望找個不聞世事的地方，寧愿住到深山里去，只可惜沒有機緣。有一女官曾說過：“大原山中有一處叫寂光院的，很是清靜。”“山中雖然冷清，但聽不見世間的噩耗，倒是個不錯的地方。”女院就這樣決定了。肩輿之類，全由隆房卿的夫人準(zhǔn)備。文治元年九月末移居寂光院，沿途觀看了各處色彩繽紛的秋葉，抵達(dá)山坳時已是日暮時分了。野寺晚鐘之聲如泣如訴，沿途青草葉上的露珠密而又濃，女院的衣袖更加濕透了。俄爾山風(fēng)大作，樹葉亂飛，空中陰霾密布，秋暮冷雨霏霏。呦呦鹿鳴，歷歷在耳；秋蟲唧唧，如絲不絕；所見所聞，倍增惆悵。從前輾轉(zhuǎn)于港灣海島之時，那心緒還不至于如此，每念及此更覺哀愁難禁；如今在這滿巖青苔的寂寥之所，竟然要從此定居下去，庭院中承露的胡枝子已為秋霜所敗，東籬下傲霜的菊花也已凋萎色衰，女院對此反顧自身，不能不喟然興嘆。當(dāng)拜倒佛前，祈禱“天子圣靈早成正覺，一族亡魂均得佛果”之時，先帝的面影越發(fā)不離眼前，真是幾生幾世也不能忘懷。于是，在這寂光院的近旁結(jié)成一個大僅方丈的庵室，一間供自己寢處，一間供奉佛尊。晝夜朝夕勤謹(jǐn)膜拜，不分晨昏念誦佛號，度日遣月從不稍怠。

十月十五日黃昏，忽然聽見散落在庭院的枹葉發(fā)出被踏碎的響聲。女院心想：“這遁世避俗之處，有誰前來踏訪呢?讓我看一下，若是必須回避之人就趕緊躲起來。”于是朝院里望去，原來是一只牡鹿走了過去。女院問道：“這是怎么回事?”大納言典侍【2】拭淚道：

隱居在懸?guī)r，何人肯顧憐；

忽聞枯葉響，小鹿穿竹垣。

女院頗覺凄惻，當(dāng)時便把這首歌寫在窗紙上。

在如此無聊的生活中，常常以身邊事物比喻佛跡var../var，聊以寄托愁緒。檐前并列的樹木，比喻為七重寶樹【3】；巖間淤留的雨水，比喻為八功德水【4】；春花隨風(fēng)飄散，喻之為人世無常；秋月被云遮掩，喻之為浮生有限。這正是昭陽宮里清晨賞花，花香隨風(fēng)飄散；長秋宮【5】中夜晚賞月，月影為烏云掩遮。從前在瓊樓金殿中，坐鋪錦褥，何等榮華；如今在柴庵草舍內(nèi)，路人見之亦感悲涼。

【1】這兩夫人均系平清盛女，建禮門院之妹。

【2】大納言典侍，參見第十卷第二節(jié)注二及第十一卷第十九節(jié)注二。

【3】七重寶樹，據(jù)佛家傳說，極樂凈土種有七行樹木。

【4】八功德水，據(jù)佛家的說法，極樂世界有一種水具有八種優(yōu)點：澄涼、清冷、甘美、輕軟、潤澤、安和、解渴、養(yǎng)生。

【5】昭陽宮、長秋官，據(jù)漢制前者為太后所居，后者為皇后所居。此處比喻建禮門院所居后宮。

三

臨幸大原

卻說到了文治二年(1186)春天，后白河法皇得悉建禮門院隱居大原寂光院，欲前往看視；只因二三月間春風(fēng)透骨，余寒料峭，山巔白雪未消，谷間寒冰依舊，直至春盡夏來，賀茂神社大祭完畢之后，法皇才在某天凌晨起身臨幸大原山坳。雖說悄悄巡幸，但也帶了德大寺藤原實定、花山院藤原兼雅、土御門源通親等公卿六人，殿上人八名，還有幾個侍衛(wèi)。經(jīng)過鞍馬大街的時候，巡視了清原深養(yǎng)父的補陀落寺、小野的皇太后宮舊址。遠(yuǎn)山白云，飄浮如花花留念；樹梢綠葉，惜春有意意更濃。此時正值四月二十幾日，撥開繁茂的夏草走進(jìn)了寺院，因是初次臨幸，所見景物俱感新鮮，且屬人跡罕至之處，因而頗有興致。

西山腳下有一所佛堂，那就是寂光院。那泉水和林木古香古色，真?zhèn)€是頗有來歷的所在。正是所謂“屋瓦破處霧迷離，香煙不斷；戶樞落處月色明，燈火常存。”庭院中嫩草離離，綠柳如煙。池塘上浮萍飄逐，疑是綠錦鋪地；小島上藤攀松枝，花開姹紫；那遲開的櫻花與綠葉交相輝映，比初綻之花更為艷麗。岸上棣棠盛開，云巔高處傳來杜鵑鳴聲，這一切都似在迎候君王駕臨。法皇見了這般美景，不禁吟出一首歌道：

岸邊櫻已落，池上花盛開。

從殘巖斷縫傾瀉而下的水聲，也似乎非同尋常。綠蔓纏樹的籬垣，綠黛含煙的山色，都是筆墨無法形容的。

法皇看見女院的庵室，只見屋檐下爬滿牽牛花，萱草和勿忘草交錯其間，真象是“顏淵居陋巷，簟瓢常空；原憲住蓬戶，藜藿遍地。”【1】杉皮覆葺的屋頂疏疏落落，冷雨寒霜繁露，與月光爭相瀉地，無法區(qū)分。這情景顯然是風(fēng)雨不避，難以棲身。背后是山巒，前面是田野；稀疏的嫩竹，風(fēng)動葉鳴。想來遁世隱居的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那悲涼惱人的事多如庵柱上的竹節(jié)；來自京都的音信，稀少得好似庵前的籬垣。偶爾傳來的，唯有緣木而行的猿啼和樵夫伐木的斧聲；除了遍地的紫藤和青蔓，誰會攀緣而至呢?

法皇問道：“有人嗎?有人嗎?”不見有人答應(yīng)，只見遠(yuǎn)處走來一位老邁女尼。因又問道：“女院到哪里去了?”“去上面山里采花去了。”“無人替她采嗎?出了家果然煩勞得很呀!”老尼聽了說道：“五戒十善的果報受用已盡，才有如此的境況。為了修行佛法，是不能顧惜體膚的。《因果經(jīng)》上說：‘欲知過去因，見其現(xiàn)在果；欲知未來果，見其現(xiàn)在因。’如果悟出過去未來的因果，便不會這樣悲嘆了。悉達(dá)太子十bdi99lib./bdi九歲離開伽耶城，來至檀特山麓，連綴樹葉以蔽肌膚，攀山砍柴，下谷汲水，只因積下苦難修行的功德，終于悟出了成佛之道。”法皇見這女尼的神態(tài)，穿的是看不清是絲是麻的衣裳，居然講出這樣徹悟的道理，甚覺奇怪，于是問道：“你是何人?”她聽了潸潸流淚，半晌無語，拭干了淚痕，答道：“告訴您，未免有些唐突。我本是故少納言入道信西【2】之女，阿波內(nèi)侍，母親是紀(jì)伊二品夫人【3】。從前很是受寵，如今您竟不認(rèn)得了，可想我是老朽不堪了。”說著以袖掩面，悲戚之狀不忍卒睹。法皇也忍不住流淚道：“原來你是阿波內(nèi)侍呀?剛才沒認(rèn)出來，我以為是做夢哩!”隨侍的公卿和殿上人也都說：“這個女尼，怪不得令人覺得奇怪，果然有些來歷。”

法皇把院內(nèi)各處看了一遍，但見院內(nèi)芳草露重，籬垣頹傾，籬墻外面，田水且溢，畦畔難分。走進(jìn)庵室，拉開紙門一看，一間屋安放著迎來三尊【4】，正中間的阿彌陀佛手上掛著五色絲線；左邊是普賢菩薩的畫像，右邊是善導(dǎo)和尚和先帝的御影，旁邊放著八卷《法華經(jīng)》，還有善導(dǎo)和尚【5】的九卷著述。蘭麝之香飄揚，供佛之香冉冉，這情形好像是維摩居士于一丈見方的庵室中設(shè)置三萬二千個座位，迎來了十方諸佛。在室內(nèi)隔扇上貼著用彩紙寫的經(jīng)文摘要，其中有一條寫著大江貞基法師【6】在中國清涼山【7】上詠出的兩句詩：“笙歌遙聞孤云上，圣眾來迎落日前。”離此不遠(yuǎn)，寫著女院自詠的短歌：

隱居在深山，宮中月闌珊；

月本不關(guān)已，何為泄清寒。

法皇又看了旁邊的一間，大概是女院的寢室吧，竹竿上掛著麻布的緇衣，床上鋪著粗劣的被褥，從前用遍了本朝和漢土的綾羅綢緞，這一切如今全都已成為夢境了。隨侍的公卿和殿上人見了這般光景，全都淚濕衣袖。

不一會，從上面山里走出兩個黑衣女尼，沿著山間小徑迤邐而來，看那步履艱難的樣子，法皇問道：“那是何人?”老尼拭淚答道：“肘間挎著花籃，手拿山躑躅的就是女院。拿著薪柴的是鳥飼中納言維實之女、五條大納言邦綱卿的養(yǎng)女、先帝的乳母大納言典侍。”法皇也很覺悲傷，流淚不已。女院說道：“我在此處遁世出家。讓您看見，很覺慚愧。但愿就如此了卻殘生吧。”心志如此，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夜間供佛汲水，衣襟盡濕；清晨上山摘花，露浸衣袖；上山難歸，庵室難入，她哽咽流淚，茫然佇立著。這時，那位內(nèi)侍女尼上前將花藍(lán)接了過去。

【1】顏淵和原憲都是孔子門人。前句出于href=2195/im《論語》，后句出于href=1887/im《莊子》。

【2】入道信西即藤原通憲，后白河法皇的重臣，死于平治之亂。

【3】紀(jì)伊二品夫人即通憲妻。

【4】佛教傳說，人死后去極樂界，有阿彌陀如來和觀音菩薩、勢至菩薩來接。

【5】善導(dǎo)和尚，參見第十卷第五節(jié)注五。

【6】大江貞基因愛女死而出家，曾留學(xué)于蘇州，宋真宗賜號國通大師。

【7】清涼山即五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