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言這時撐著墻壁站起身來。幾十日裏完全的孤寂，已讓他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已失去了與人交談的能力。他艱澀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喉嚨，緩緩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也不欺瞞他:“下官大理寺卿趙祿。”

沐言神色一動，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失落，“那你，這些日子為何不審我？今日你來……又是要做什么？”

趙祿也不直接回答他，倒是微微一笑，反問道:“忠寧侯被囚禁于此十?dāng)?shù)日，與外界完全隔絕。難道不想知道現(xiàn)在外頭形勢？也沒有什么想要問下官的？”

沐言楞了一楞，隨即道:“皇上……皇上現(xiàn)在如何了？還有，與我同被押進(jìn)來的，我府中的那些隨從，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

趙祿見他事到臨頭還想著那些人，有些嘲諷地笑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知這話侯爺聽過沒有？真不知忠寧侯在皇宮中游走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他踱了兩步，搖搖頭嘆道:“也罷——今日來就是為著此事。”說罷，從懷中摸出一小沓供詞，遞了過去。

沐言遲疑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去。發(fā)現(xiàn)這正是他府中那些隨從的供詞。他張張翻看過去，這些人有的承認(rèn)是受他之命買通葉府的守門小童，更有人承認(rèn)了是聽他吩咐才暗中置備毒藥在箭支上淬毒的……張張供詞指認(rèn)他的罪狀都不同。可光是如此，足矣置他于死地，讓他百口莫辯，萬劫不覆。

這些供詞他還沒看到一半，手已顫抖得厲害，呼吸也有些紊亂。牢房內(nèi)無人說話，他手上鐐銬的鐵鏈碰撞聲便顯得格外巨大。他閉上眼睛，顫聲道:“他們在我府上這些日子，我是了解他們的。我沒有吩咐過他們做這些事情。他們，也絕不會指認(rèn)我做過……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裏？”

趙祿冷哼一聲，笑道:“呵，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絕不會’發(fā)生的事。至于那些事你有沒有吩咐他們?nèi)プ觯噬虾吞侍笞杂惺唷＿@些人，現(xiàn)皆已畏罪自盡。不過都是些卑賤粗陋之人，侯爺何必放在心上？”

沐言腦中轟隆一響，搖著頭喃喃道:“不可能……他們何罪之有？怎會畏罪自盡……定是你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腳！”突然，他又像一下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趙祿衣襟，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文澄呢？！他可還活著？……”

趙祿皺了下眉，扳開抓在他官袍上的手，回首詢問地看了門口獄吏一眼。

那獄吏會意，忙回道:“倒是有一個癡傻的，問過名字好像是叫文澄，死扛著也拒不肯畫押指認(rèn)。趙大人吩咐過，若不錄下口供就不得處死，所以……”

“夠了！”趙祿有些不耐煩地?fù)]揮手。想了想，忽而冷冷一嗤，“再多傳幾個人，輪流著審。他再硬的嘴也要想辦法給本官撬開，務(wù)必要套出他的供詞。”

沐言眼眶一熱，鼻中一陣酸楚頃刻間涌上。這樣說來，他們定是對文澄用過大刑了。原來十幾日來受苦最多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些忠心耿耿跟著他的人。他堅(jiān)信他們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定是個個受盡折磨無可奈何才簽下的供詞。沐言強(qiáng)忍眼中淚水，可還是無法控制胸中的陣陣驚痛。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將一沓供詞撕了個粉碎，狠擲在趙祿臉上。紙片如飛舞的雪花一般落了滿地。他黯淡的眸中驟然閃過一絲冷意，“人命在你這裏就這么輕如草芥？你逼死了他們，午夜夢回之時豈能心安，也不怕他們尋你索命？天理昭彰，國法豈會容你這般胡作非為？！”

趙祿終是被他一席話激怒，狠狠甩了他一記耳光，將他掀翻在地。又上前一步捏起他下頜逼著他與自己對視，“本官的所作所為還輪不上一個皇帝孌寵指指點(diǎn)點(diǎn)！還有，你以為口供就只有你剛才撕毀的那一份嗎？那些人，即使來索命也索不到本官的命。害死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你！”

沐言聽此悚然心驚。被打的半邊臉頰先是麻木，繼而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當(dāng)聽到那句“皇帝孌寵”的話時，腦中頓時一片空洞。他怔在原地，本想說一句皇上從不曾將他看作孌寵。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一字也說不出。只看到趙祿嘴巴一張一合，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些什么，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趙祿望著他臉上印著的緋紅色指印，輕蔑地笑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幅字畫，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沐言一下便辨識出這畫正是他與亦嵐共畫的那幅——畫中兩人相擁而立，對視而笑。畫旁還題了一句“比鴦不羨仙”。這畫他本是想在出宮后給自己留個念想，如今竟也成了他罪過的憑證。

作者有話要說： 趙祿應(yīng)該是這世界上第一個抽沐言耳光的人了吧????﹏?

☆、四十二.波譎(2)

四十二、波譎(2)

趙祿手握那畫，臉上慢慢浮起一個笑容:“你說，若是這畫到了太皇太后或那些御史大人手中，皇上的名譽(yù)可會怎樣呢？那些御史大人可不會想著筆下留情。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勸得皇上做個明君，萬不可失德靡亂。你可知現(xiàn)在朝中局勢？外頭與葉大人交好的朝臣都在拼死上書，光是請皇上嚴(yán)懲你的折子就有二百四十七本。這些人指認(rèn)你的供詞本官早已呈上去了。至于皇上給的‘案子正在審’借口又能拖上多久呢？嘖嘖，忠寧侯你對皇上可是真心？若是因?yàn)槟悖诤笫朗穬陨嫌浬匣噬弦痪錇榫葏^(qū)區(qū)一孌寵徇情枉法，全然不顧忠臣死諫——呵，那是什么名聲？”

趙祿這幾句話直搗他內(nèi)心痛處，引得他淚水一下奪眶而出。原來亦嵐至今還在拼力救他，以一己之力與上百朝臣和禮法條規(guī)對抗著。他什么都幫不了他，卻反倒成了他成為千古明君的牽絆……

一切都是他的錯，都是他太自以為是以為可以扭轉(zhuǎn)干坤。從當(dāng)初遞上空白手諭，到將阿碧帶回府中以平輿論，再到今日身陷牢獄要他來救……這些通通是他的錯。那么也許只有離去才是他現(xiàn)在最該做的事吧。突然感覺自己很像在行走于荊棘叢中，每走一步都被兩旁的荊棘劃得遍體鱗傷，卻只能前行，無法后退。若是他的離去，可以讓亦嵐不那么為難，他百死無悔。

趙祿似是很滿意他的反應(yīng)，笑道:“不過也請侯爺放心。謀害朝廷重臣之罪畢竟不比謀反之類的大罪，不會是凌遲車裂那種死法，更不會誅連九族。頂多是個斬首示眾，一刀下去就結(jié)了，一點(diǎn)兒都不痛苦的。”

沐言慢慢閉上雙眼，愴然一笑間淚水滂沱雨下，道:“我曉得該怎么做了。你放了文澄，我的供詞保讓你滿意。”

趙祿拍了拍手，笑道:“都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如此看來，侯爺當(dāng)真是個聰明人。到時，我等著侯爺?shù)暮孟ⅰ砣耍F(xiàn)在就把那個叫文澄的放了。”他轉(zhuǎn)身出門，又向門口獄吏吩咐道:“再多傳幾個人來守夜，好好招待忠寧侯。”便出了牢房。

亥時，未央宮。

亦嵐正在御案前批折子，晚膳已放在手邊多時卻抽不出時間用。當(dāng)下正面對著近三百本請求懲處忠寧侯的折子，他握著朱筆看了近半個時辰卻一個字也批不出。若是應(yīng)允，那依國法處置沐言必定死罪；可若不批，在大臣那邊又實(shí)在說不過去。前幾日用的“案子大理寺正在審”的理由又可支持多久？即便那人再自作主張，可這份愛早已沁入血骨，在心中扎了根，他怎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如今已近三更，殿門外傳來陣陣窸窣聲，然后是安公公進(jìn)了殿門，跪地道:“老奴參見皇上。皇上萬安。”

亦嵐手邊動作不停:“嗯，起來吧。那件事，你查得怎樣了？”

安公公一躬身道:“老奴已按皇上吩咐親自查過，果然如皇上所料。忠寧侯那日帶的那些隨從，大理寺那邊雖說那些人皆是畏罪自盡，可他們死前都曾受過大刑。大理寺呈上的那些供詞，怕就是重刑之下拷問出來的。”

亦嵐霍然心驚，一下從座上站起:“什么？！那他……在獄中可有受苦？”

安公公自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低聲道:“皇上放心。忠寧侯好歹還是個侯爺，在大理寺也算受了禮遇。大理寺的人還只是關(guān)著他，不曾對他用刑。”

亦嵐坐回龍座上，緩緩點(diǎn)頭道:“那……那便好……”

安公公望著這個他打小伺候到大的主子，不禁無聲嘆一口氣，他是親眼看著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一步步坐上今日這皇位的。只是這二十余年來，除了這個忠寧侯之外，他的主子何曾被什么人這樣牽扯過感情？

兀自出神了一會兒后，亦嵐覆又開口:“朕記得，現(xiàn)任大理寺卿的，是奕熙二十三年進(jìn)士的趙祿吧？”

安公公點(diǎn)頭，“的確是他。”

亦嵐忽然冷笑一下，道:“重刑之下，必有冤案。這個趙祿膽子倒是不小，不但動了刑，還擺明了是要拿到供詞后殺人滅口，連太皇太后的懿旨也敢違抗。你莫要聲張，通知幾個人備頂小點(diǎn)的肩輿，朕親自去趟大理寺審他個清楚！”

安公公不禁一楞，“皇上，現(xiàn)在已是三更了，外頭天也冷。您還是早些歇息吧，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審？”

亦嵐站起來，安公公忙上前去扶，他搖搖頭道:“不必再勸了。就現(xiàn)在，立刻備轎，去大理寺。”

安公公縱使擔(dān)憂，卻也知勸不住皇帝，只得遵旨吩咐下面去備轎。

如今，御轎往大理寺的方向已行了近一炷香的時間，安公公在轎旁步步跟著。亦嵐本在轎中閉目養(yǎng)神，卻感到轎子突然停了下來。他睜開眼掀起簾子，問道:“轎子怎么停了？”

安公公面露難色，“回皇上。前面……”

亦嵐心下奇異，從轎中探出頭。只見前方一小太監(jiān)提著宮燈踉踉蹌蹌地跑過來，臉色煞白著跪地稟告道:“皇上！大理寺那邊傳來消息，說……說大理寺卿趙大人在一炷香前，不慎失足溺水而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