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秋末的風(fēng)仍是悶熱的, 帶著惹人厭煩的潮意，像是即將有雷雨傾盆，鉛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壓下來, 大片大片的烏云不住聚攏著，幾乎要吞沒天際。

少年定定地站在太學(xué)院外的一處靠近窗戶的墻角，凝神靜聽著堂內(nèi)太傅的講學(xué)，聽到疑難之處, 他微微蹙著眉頭, 亦是隨之沈思起來, 但只不過一剎，他的眉目便舒展開來。

他已是有了答案。

這些對于尋常學(xué)子, 尤其是那些皇孫貴胄的子嗣來說尤為晦澀難懂的問題，對他而言卻一向很簡單。他在這方面像是有著某種天賦，無論是四書五經(jīng), 漢書詩賦, 亦或是弓箭騎射, 每一樣，他幾乎都做到了最好。

思緒至此，少年的眸子卻黯了黯，但那不過是做無用功。他的父皇仍是厭惡他, 視他若螻蟻般低賤，他甚至都沒有一個皇子該有的身份與封號，在這偌大的深宮中, 他像是一個無處可去的幽靈般只能四處游蕩著。

位高的皇子們對他竭盡欺辱，動輒打罵, 位卑的下人們亦是仗勢欺人，對他極盡鄙夷。

而這一切, 只不過是因?yàn)椋陌⒛甘且粋€卑微的婢子。他的父皇從未正眼瞧過這位婢子，只因他一貫厭惡這些低賤的血脈，縱然婢子有著絕世的容顏，他也未曾給過她任何的位分，從始至終，都只是如同玩物般將她留在身側(cè)，最終也如同丟棄玩物般輕易丟棄了她。

即便如此，他的阿母卻從未怨過父皇，她從來都是默默忍受著周遭無盡的欺辱與非議，甚至都不對他抱怨半分，縱然日子再苦，可阿母在看見他的時候總會笑。

他厭惡極了宮中那些森嚴(yán)的規(guī)矩，分明的階級，還有沾滿了腐臭味的權(quán)力之爭，那些所謂以血脈論高低貴賤的東西讓他感到惡心，但他卻不得不掙扎著向上爬，抓住一絲一毫的機(jī)會學(xué)習(xí)著皇子該學(xué)習(xí)的一切。

唯有那樣，將來他才或許有可能得到父皇的青睞，他的阿母便會脫離現(xiàn)下這般困苦的處境。

他帶著那樣的希望殷切地期待著。

“這般低賤的奴才，也配在國子監(jiān)偷聽？”怔神之際，耳畔猝然傳來下學(xué)的聲響，可隨之交織而來的，卻是一道尖銳的聲音，莫白銘抬頭望去，滿面橫肉的鎮(zhèn)北侯之子林齊遠(yuǎn)站在了窗前，盛氣凌人地俯視著他。

他習(xí)慣了那樣的聲音，轉(zhuǎn)身就要走，但對方卻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再度倨傲地開口道。

“奴才，給本世子站住。既然如此好學(xué)，為何不進(jìn)來，讓大家好好看看你那副低賤的模樣？”林齊遠(yuǎn)尖聲道，話中充斥著不屑，他揶揄般地與玩伴們竊笑著，等待著少年定住腳步，但少年的腳步卻沒有絲毫的停頓，像是徑自忽略了他的話語。

林齊遠(yuǎn)眉毛一橫，瞬時有些氣急敗壞起來，不甘道：“你這死奴才，究竟有沒有聽到本世子方才的話？本世子叫你站住！”

少年仍舊沒有理會他，林齊遠(yuǎn)氣急，狠狠咒罵了一句，劈手奪過身旁玩伴手中的文簡便向少年砸去，文簡正正擊中了少年的后腦，發(fā)出沈悶的響，但少年仍是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yīng)。

“好啊，你這個卑賤的……”林齊遠(yuǎn)只覺得愈加怒火中燒，他梗著脖子，面色赤紅，再度拿起另一本更加沈重的竹簡，準(zhǔn)備向少年砸去，話還未完，卻驟然被一道充滿怒氣的聲音打斷。

“住手！你要是再這樣欺負(fù)人，我就告訴我爹爹，讓我爹爹找人修理你！”女童的聲音分明還帶著幾分軟糯，此刻卻聽著尤為強(qiáng)勢，林齊遠(yuǎn)一眼便認(rèn)出那是宰相府的嫡女桑梓，朝野之上，誰人不知宰相只手遮天，眼前這位他可得罪不起，他不敢再想下去，連忙做賊心虛似的地扯著玩伴一同離開了。

“你怎么樣，有沒有事呀？”見那林齊遠(yuǎn)離去后，女童的聲音又軟了下來，扯了扯他的衣袖，輕輕問道。

她今日是陪著爹爹一起來太學(xué)院的，爹爹與太傅在處理些公事，她便自己跑了出來，卻沒想到，在半道上撞見了這樣的事，從小到大，她最是怕疼了，可方才那些人，居然用那樣沈重的文簡砸那個少年，簡直是欺人太甚。

女童偏過頭，抬眸定定地望了望少年后腦處方才被砸中的地方，心下不禁多了幾分憐憫。這該有多疼啊……她暗暗地想，兀自嘆了口氣。

見少年不答，她拽著他的袖子又搖了搖，又關(guān)切地仰著頭看他，軟聲道：“很痛嗎？我?guī)闳フ椅业?

“不用。”還未等她說完，少年卻兀自打斷了她的話語，他抬了抬手，將衣袖從她的手中抽出，只是低聲對她說了句“謝謝。”便打算離開。

“你不想去找我爹爹的話，可以在這裏等等我嗎？”女童卻并沒有放棄，她反而自來熟般跑到了他的眼前，然后攔住了他的去路，語氣帶著幾分焦急，像是生怕一個沒看住，他就跑了。

莫白銘比女童高上許多，她此刻正擋在他的視野正前，讓他不得不垂眸看她。

女童著一身藕粉色的繡裙，盤了個古靈精怪的雙髻，此時正抬著眸，纖長的睫羽撲閃著，就那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濃墨一般的眼瞳中亮晶晶的，卻帶著一層朦朧的水霧。她似乎很擔(dān)心他。

從那些生來便尊崇的人手中施舍而來的一點(diǎn)可憐的憐憫，他其實(shí)并不稀罕，但莫名的，在看見女童眼中干凈到近乎純粹的同情時，他的心跳卻微微一滯。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腳步，依她所言般在原地靜靜等待著，他看著女童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最終在視野中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他才將目光從很遠(yuǎn)的地方收回來。

女童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了許多傷藥，即便他一直重覆著他并無什么大礙，她還是執(zhí)意要將那些東西都交到他手上，看著他將傷藥都帶走后，她才放下心來。

她告訴他她叫做桑梓，她的話音頓了頓，笑意如花地望著他，彎了彎唇，又說，他們還會再見的。

那時他只當(dāng)她那些不過是玩笑話，謝過了她的傷藥便離開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桑梓。

桑梓和這充斥著腐臭味的皇宮不同，她是鮮活的，純粹的，像是自淤泥間悄然綻放的池荷。從初見之時他便那樣認(rèn)為。

自那之后，他便時常會見到桑梓，不知她如何說服了宰相，整日整日地都有著各種理由混進(jìn)宮來，他們見面變得越來越頻繁，幾乎是日日相見，每每相見之時，她總是會給他帶來各種各樣的東西。

有時是吃食，有時是傷藥，甚至是經(jīng)書、木簡、與長劍。這些原本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什，他習(xí)慣了如同幽靈一般蝸居與流竄在這深宮中，就連求學(xué)，都要謹(jǐn)小慎微，以防被人發(fā)覺，從未奢望過自己會真正地?fù)碛袑儆谧约旱臇|西。

但現(xiàn)下，那些于他而言遙不可及的東西卻由桑梓輕輕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并且真真切切地歸于了他。

他很高興，不知是因?yàn)橛辛诉@些物什后，他的學(xué)藝將更進(jìn)一步，日后或許能夠帶著阿母脫離此般苦楚，又或是因?yàn)榇丝趟难鄣椎褂持嫔先缭螺x般皎潔的笑意。

“這么久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字呢。”看著他將那些物什如同珍寶一般好好收起后，女童忽然道，她與他一同坐在房檐上，輕輕晃著腿，柔紗一般的月光籠罩在她的身上，她濕漉漉的眼睛就那樣望著他，帶著幾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