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涼如水，燭火照亮了整間宮殿，黑霧從四面八方涌來，漸漸包圍了整座藥師殿。

青葵癱軟在椅子裏，她不住咳嗽，說話時斷時續(xù)——

“我父皇生性風(fēng)流，妻妾成群，光蒼鷺宮中就有十幾個皇子公主，有些孩子甚至連他也叫不上名字，他不聞不問，隨便就棄養(yǎng)在宮裏，那些孩子是什么時候死的也沒人知道?！?

“我記得我有個妹妹，初見時像個糯米團(tuán)子，說話軟糯，見人就笑，我當(dāng)時覺得，那么聽話的孩子，應(yīng)該很得父皇喜愛吧。我從未想過，她會死在后院的井裏，直到發(fā)爛發(fā)臭了才被人記起。她像個發(fā)脹的饅頭般被丟在尸坑裏，肚子大喇喇地敞開著，成群的烏鴉來啄食她的內(nèi)臟，卻不愿意啃一口她那泡爛了的皮肉……”

晏離舟走到她旁邊的椅子坐下，靜靜聽著她說話。

“我不想變成她那樣，可我不知我做錯了什么，在母后眼裏，只有青啼是她的孩子。我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如二哥所說，我用懲罰別人的手段來換取母后對我的關(guān)註，可她自始至終都不曾看過我一眼，最后得到的，永遠(yuǎn)是她更加嚴(yán)厲的鞭子與責(zé)罰。”

“那一次我被綁在柱子上，九十九下鞭子只挨到了四十九下，昏迷前，是祁白茶他娘救了我。”

“祁白茶的娘親叫祁苑，她是我眾多姨娘中性格最溫婉的，也是最剛烈的?！?

說來可笑，她第一次知道母親這個詞，卻是在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女人身上懂得的。她躺在溫暖柔軟的懷裏，女人眉目溫柔，拿著臉帕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身上的污濁。

身邊的狼崽失去了母親的關(guān)註，兇神惡煞地沖她呲牙，還用犬牙撕咬她的衣服，仿佛覺得這樣就能發(fā)洩心中的怒氣。

笨狗，一副憨樣。

“白茶，別鬧哦，你阿姊生病了，你要乖乖聽話呀?！迸嗣轻痰哪X袋，焦躁的狼崽瞬間安靜下來，乖乖縮進(jìn)了女人懷裏，狼崽的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晃著，白毛掃過她的小腿，帶起一片柔軟的酥麻。

院墻爬滿了橙紅的凌霄花，綠藤垂落，葉尖輕撫著女人的鬢發(fā)，女人唱著悅耳的歌謠，不知是唱給狼崽聽的，還是唱給她聽的。那歌聲安撫了她身上的疼痛，溫柔的掌心撫摸過她的額頭，歌聲暫停，跟著便是一聲聲輕柔的安慰。

“不疼哦?！?

她閉上眼睛，笑意浮起。她知道，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

自那次后，她對那個女人上了心，她經(jīng)常溜到蒼術(shù)宮去找祁姨娘，祁姨娘會給她做好吃的糕點(diǎn)，會為她梳發(fā)，陪她玩幼稚的游戲，給她唱好聽的歌謠。盡管這樣，她還是嫉妒那只又蠢又愛惹事的狼崽，祁白茶惹是生非都有祁姨娘兜著，不管他做什么，祁姨娘都像是不會生氣，總是給予最大的溫柔和包容。

為什么她娘就不能待她這么好？她起了一個念頭，若祁姨娘是她的親娘就好了，她一定會乖乖聽話，不會像祁白茶那樣惹祁姨娘生氣。

她那時和青瞿的關(guān)系最好，兩人幾乎是無話不談，她跟青瞿抱怨祁白茶的不聽話，讓祁姨娘又生了幾根白發(fā)，她說的都是日?，嵤?，發(fā)洩完就忘了。

青瞿雖然比她小一歲，卻比她心思深，那時的她根本不知道，她無心的幾句話會釀成一場無法挽救的災(zāi)禍。

沒過幾天，青瞿跟她說，他想出了一個能讓祁白茶老實(shí)，也不會惹祁姨娘生氣的辦法。

她滿懷欣喜地等了兩天，興匆匆跑去蒼術(shù)宮找祁姨娘，一路上她都在幻想，祁姨娘會如何夸獎她，可她在蒼術(shù)宮等了半天，都沒看到祁姨娘的身影。她詢問了下人才知道，祁白茶失蹤了，祁姨娘連夜去找人，直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白狼在月色下不停奔跑，寒風(fēng)吹不散心頭的燥熱，他被凸起的樹根絆倒，在地上滾了數(shù)圈，身體重重撞在了樹干上才停歇。

白狼恢覆成人形，祁白茶仰頭靠在樹干上，閉上眼還是能回想起鴛鴦交頸，被翻紅浪的香艷畫面……他對他的仇人有了那種想法，他對晏離舟有了那種想法，他對他的師尊有了那種想法……

怎么可以！為什么不可以？

腦中有兩種聲音在爭執(zhí)，理智告訴他，盡管那是無漾的幻術(shù)，可若他沒有那種想法，是絕對幻化不出這樣的幻境的。他潛意識裏，是希望發(fā)生那樣的事情的。

說什么晏離舟是他的東西，看到他和別人接觸就那般生氣，他明明就是喜歡晏……

“你還記得他當(dāng)初是怎么對你的嗎？你的腿是怎么廢的你忘記了？”

“你竟會對你的仇人搖尾乞憐?！?

“你真以為你自己是晏離舟的一條狗呢？”

無漾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利爪深深刺入掌心，他的呼吸由重到輕，借由這股疼痛，他才漸漸恢覆了清醒。

是了，他從一開始就決定報覆晏離舟，只不過中途被晏離舟迷惑了，他可以讓晏離舟成為他的東西，成為他的玩物，但他絕對不能喜歡晏離舟。

……

想通了這點(diǎn)，祁白茶依舊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晏離舟居住的宮殿，院子裏一片漆黑，晏離舟沒在房裏。他聞著晏離舟的氣味，慢慢尋到了藥師殿。

屋內(nèi)的燭火擺動，青葵的聲音明顯就很虛弱，她說一段便停一會，屋內(nèi)另外一個人也不惱，耐心等著她休息后再接著說。沒人發(fā)覺屋外還站著一個偷聽者。

祁白茶知道晏離舟的耐心一向很好，要不然以他的脾氣，早就惹怒晏離舟好幾回了。他聽著青葵的敘述，像是在聽另外一個人的故事。

他怎么也想不到，會從青葵口中聽到她娘的名字，像是打開了一個盒蓋，封存久遠(yuǎn)的記憶一下子被開啟，明知屋內(nèi)的兩人聽不到，他還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