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元亨利貞。

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周易》

人總喜歡找借口，哪怕只是為了騙騙自己，好似有了理由凡事就可心安理得。來娣仿徨不安，她不知這顆心該如何去，有奢望，有恐懼，她是如此茫然無措。她害怕承擔未知的風險，她想逃，逃到不再心動，無需面對。她內心像受驚的兔子，暗暗抓狂，有誰能為她指點方向？告訴她何去何從。是放開懷抱去追尋虛無縹緲的夢，還是安然自處老死一生？當人無法找到答案時，往往會將希望寄托于外物，那些玄妙又不可琢磨的東西這時就變的可靠。來娣只想找個借口說服自己，讓一切看起來合情合理，毫無破綻，只推說那是天意安排。她無從知曉這上天的啟示是真是假，她也不想深究，因為真假有時真的不重要，她只是想說服自己。誰又知道這其中哪一點是天意呢？正所謂玄之又玄。

來娣從身上摸出幾個大錢，她在手裏搖了搖，撒在床上，干卦。她抓起來又試，干卦。再試，坤卦。她又搖了搖，眼睛盯著緊握的雙手看了半天，手都攥出汗了，始終沒有打開，她嘆了口氣，心想何必自欺自人。

來娣將錢收起，起身走到門外，只見珠兒拿了凳子坐在李四房外，手裏不知在做著什么活計，她低著頭，嘴角有一絲沈靜的笑意。如今她定是快活的，想來必是許了好人家。

珠兒將手裏的衣裳舉到眼前，對著光瞧著上面的繡樣，她多想要個女孩，她要給她繡最美的衣裳，寵她愛她，看著她長大，讓她嫁給心愛的人。珠兒像是察覺到旁人的註視，她扭頭向兩邊張望，只見來娣遠遠的瞅著她。珠兒忙放下手裏的東西，站起身，遙遙的沖著來娣一拜。來娣心想“她這規矩倒是學的不錯了，不知是哪個調理的。”珠兒見來娣轉身回了屋，她略一遲疑，最終還是放下了手中的針線。

來娣的房門虛掩著，珠兒走過來，站在門外沖裏面說道：“姑娘，珠兒給您請安了，您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珠兒去辦的？”來娣正心煩，聽了也沒答言，暗道“若是不理她，她自己沒臉就會走了。”沒想到過了一會珠兒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姑娘……”來娣只得無奈的應付道：“你去忙你的吧，我這沒什么要你做的。”“那……珠兒陪您說說話吧，珠兒……”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有人想和她說話，來娣看看門口，說道：“你進來吧。”珠兒在外面聽了便推門走進來，一進屋就又給來娣施禮道：“謝姑娘。”

來娣在外逍遙慣了，如今倒是真不習慣這一拜再拜的，“罷了罷了，你可別再拜我了。我這活生生的，又不是泥菩薩，你這樣拜來拜去的，我可吃不消。”“是。”珠兒剛要拜，又見來娣冷眼看著她，她忙站直了身形，笑著說道：“奴婢這是習慣了，我當家的也說我這是生就的賤命，骨子裏帶的，改都改不了。”

來娣自從離了家，她獨自一個也沒人跟她分什么上下尊卑，混的久了，對那些俗禮規矩倒也不甚在意了。“人命都是一樣的，哪有什么貴賤，早晚都是一把黃土埋了。你要說話就坐吧，我這樣瞧著你也怪累的。”珠兒識趣的揀了把椅子坐下，她生來謹慎，雖說是坐了，卻只是將屁股虛坐在邊緣，時刻不忘維持謙卑的姿態。

來娣看看珠兒，珠兒看看來娣，最終還是來娣先開口說道：“你今個幾時到的？可知道她的事了？”這個她自然是指墨玉。珠兒點點頭，“剛剛聽他們說了，也真是可憐。”她又看看來娣，“聽說是姑娘送她走的，這也算是她的福氣。珠兒替她謝謝您了。”來娣笑笑，“不必了，我與她主仆一場，這點情份還是有的。”珠兒聽了點點頭，“是了，終究還是您和她親近些。”珠兒說到此處自覺失言，忙又說道：“明兒我想去她墳上燒點紙，原來在家裏她待我還算不錯。”來娣點點頭沒說話，氣氛有點尷尬。

來娣正想著找個由頭把她支走，珠兒卻站起身，“撲通”一聲跪在來娣面前。來娣心說，這又是哪一出？她皺皺眉，問道：“你這是干什么？”珠兒忙說道：“珠兒替李四給您磕個頭，他平日裏也每個規矩，不懂這些，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要不是前些日子您救了他，他就沒命了，他若是有個好歹，我們娘倆也沒法活了。您救了我們一家，您就讓我給您磕個頭吧。”來娣趕緊閃身扶起珠兒，“算了，算了，我這身子骨弱，受不起這個，您快起來說話吧。”

倆人又各自落座，珠兒抹抹眼角的淚珠，說道：“姑娘雖說是不覺得什么，可珠兒這心裏不敢忘，我這一家老小三口都是您救的。”來娣狐疑的看著珠兒，這才瞧出她小腹微突起，像是有了身孕。“說這么半天，你和李四是兩口子？”珠兒楞了，“昂。”心說“您才知道啊？”

來娣這才聽珠兒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我本來就是個逃命的。當初公子讓李四送我們走，張老三他們夫妻倆就告辭自己奔了塞北，臨走的時候隱娘還交代李四，讓他轉告您“凡事往開裏想。”讓您別忘了她。”來娣點點頭，又聽珠兒說道：“我原本也無處可去，也是拼了命的，我……”珠兒臉上一紅，望著來娣說道：“我與他相處了幾日，看他是個厚道的，就死皮賴臉的跟了他。”這種事來娣也不便評價，說來他們兩個誰也不算委屈誰，這世道能找個真心對你的就不錯了，還強求什么？

“這幾年我一直跟著他東奔西走，雖是居無定所，這心裏卻踏實許多，他是真心對我好，如今我又懷了孩子，我真該知足了！”人若是能知足就會少許多煩惱，來娣想到這就說道：“這也是你的福氣。”珠兒點點頭，“對，是我的福氣。我這個結果比墨玉好太多了！”

來娣聽珠兒提起墨玉，又想起墨玉說過的，她和珠兒被文生一起賣了。“她跟我說你們是被他給賣的。”他指的自然是文生，來娣連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珠兒低著頭，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說道：“賣到了風月場，做的都是皮肉的營生，當中的苦是旁人不能懂的。墨玉也就是在那被折磨的不成樣子，人都不大正常了。”

這是來娣第一次聽人提起墨玉的遭遇，而此時的墨玉早已離開了人世。她就那么走了，就像花枝突然被人折斷，死亡來的毫無預兆。那天清晨她走出這道門，想著是去找文生吧，這一去再也沒能回來。她想要文生的心，傻墨玉，文生怎么會有心！

說到墨玉，珠兒忍不住掉了淚。“墨玉本來是要尋死，結果沒死成。她再想死時，裏面的人卻沒給她機會，那裏的人都是畜生，用的法子能把人逼瘋。我聽著她又哭又鬧又笑又叫，我都嚇死了。這樣也就罷了，姓文的偏偏還要來插一刀。也就是他把墨玉徹底逼瘋了。他是真夠絕情的，墨玉跟了他，給他生了兒子，就算他不當她是人，她也是他兒子的娘。他賣了她，又去那裏找她。墨玉恨不得殺了他，可是她殺不了，就只能騙自己她挖出了那人的心肝。”男人若是無情又何懼于絕情？來娣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好聽珠兒繼續說，說她怎么被轉賣，怎么被女主人欺負，直到遇到李四，又隨著李四追查柳飛卿的下落，等等等等。她說了很久，像是忍了一輩子的話要一次說完，來娣只能聽著她說，看著她落淚、嘆氣。

百裏提著一食盒飯菜正準備給來娣送去，抬頭卻看見珠兒從來娣房裏出來，珠兒向百裏拜拜，她伸手要接過他手中的食盒，百裏隨口把她打發走了，他走到來娣門前，敲門道：“師弟，吃飯了，你看師兄給你拿什么好吃來了。”來娣和珠兒剛說完話，正不知道什么心情，突地聽到百裏這么說話，她忍不住又笑又氣，這個師兄在胡鬧什么？一會子“師妹”，一會又“師弟”。

來娣起身開門將百裏讓進屋，百裏將食盒打開，飯菜的香氣飄了過來，她是真餓了，這都大中午了。

百裏端起一盤子菜送到來娣面前，“聞聞，香不香！”來娣暗自咽了口水，心說“咱能直接吃嗎！多大的人了，還這么沒正經。”她心裏這么想，嘴上卻說道：“嗯，好香，師兄吃過了嗎？”百裏將盤子收回來，他自己也嗅了嗅，才說道：“我看著也香，剛我都沒讓他們動筷子，我估摸著你又忘記吃飯了，這才拿過來跟你一起吃。”師兄，你做的對……

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不知在吵鬧什么，一只雀兒飛落，它跳著腳蹦了幾下，另一只雀也飛下來，它們湊到一塊一起啄著地，其他家伙見了也忙跟了過去，一時竟讓人找不出最初的那只雀。幸好來娣和百裏是獨處的，若是像這雀兒一樣，就不知他們能不能認出誰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