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楊柳春，日暖地無塵。渡口過新雨，夜來生白蘋。

暗沙鳴乳燕，芳樹醉游人。向晚青山下，誰家祭水神。

——《江南春》張籍

百裏問來娣，“你不回去看看嗎？”來娣聽了這話眼中突的一酸，她低下頭不自覺的淡然一笑，百裏只聽她喃喃說道：“回去？看什么呢？”她抬起頭雙眼盯著百裏問道：“你叫我回哪去？”百裏心中一怔，他默默拉住她的手轉身離開碼頭，狀似閑聊的問道：“我只聽說你雙親都不在了。你在外漂泊這么多年，難道就不想回家鄉去看看他們？”來娣有些茫然的望著前方，春暖花開，柳綠青青，此情此景看著竟有些熟悉。很久以前她曾在什么地方見過這樣的景色，雖然她已記不清是在何時何地，每當她看到枝頭的新綠，她的心都莫名的感動。

來娣將百裏的手抓到唇邊，她細細的咬了一口，“家鄉只有衣冠冢。若是我爹娘在地下有知，他們一定知道我在心裏念著他們。如今人事全非，又何必回那個地方？”百裏掃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師妹，你餓了嗎？”來娣經他一問，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么，她臉上一紅，忙甩開他的手。“餓了，快些回去用飯吧。”

百裏從來娣那裏將文家的事攬在身上，他暗中打理，將一切都處理妥當。他不曾對來娣交代半句，來娣也不曾過問。臘月過后就是新年，百裏帶著來娣在吳越境內四處游玩，似乎早已將舊事忘的干干凈凈，直到來年正月開了春，百裏才又帶著來娣回到杭州。沒想到李四卻帶著珠兒出現在此處。

李四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如今又是活蹦亂跳的模樣，也許是快要當爹的緣故，這人雖是依舊喜歡胡鬧，言語間卻穩重了許多。“公子，來姑娘。”來娣初次聽他喚她為姑娘，倒有些不習慣，“李四爺，你怎么到這來了？你這是自個來的？”李四尚未答話，百裏就在旁說道：“我叫他來的。先進去歇歇吧，趕了一天的路，有話晚上再說也不遲。”

來娣梳洗已畢，她隨便用了一些點心，還不曾歇息片刻，百裏就敲門走進來。來娣坐在床頭，問道：“不是說有話晚上再說？怎么現在就過來了？”百裏剛作勢往床上一坐，他屁股還沒坐穩就被來娣推了一把，“沒規矩，去一邊坐去。”

百裏撇撇嘴，也沒說什么，只自己伸手拽了把椅子坐到一旁，“我這不是過來和你商量嗎？”來娣捂著嘴打了個哈氣，懶洋洋的問道：“商量什么？”百裏拽著椅子又往前湊了湊，“先前文家的事，我安排好了。如今只剩文老夫人和那個孩子，我想著葉落歸根，不如讓他們回老家吧。”來娣抬眼看看他，“你是打算讓李四送他們回去？”

百裏探身拉住來娣的手，他低頭捏著她的手指，像是懷著心事一樣。“我是打算讓李四和他們一塊走。”說到這，他抬頭看看來娣，卻見她只是靜靜的聽著不像要搭話的樣子，他這才又接著說道：“我家裏的事你都沒問過。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對我是不是有心，還是只是隨便敷衍我。”來娣心中一動，她抽回手嗔道：“你當我是什么？我都是那樣敷衍人么？”

百裏會心一笑，忙又拽住她的手，“我胡思亂想罷了，你哪能當真呢！”他頓了頓，“我家裏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我想你也不在乎這些。”來娣聽了卻插嘴道：“你想錯了。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難不成你還想叫我跟著你吃苦？我不干，我不干。”

百裏的父親本是家中的長子，不幸的是百裏尚未出世，他的父親就去世了。也就是說，百裏惜是個遺腹子。大家之內，有時也難免你爭我奪，爾虞我詐，其中也總有些人懷著不干不凈的心思。百裏的母親憑著一口氣，獨自撫養幼子，辛苦自是不必多說了。好在婆家的叔叔還算仁義，多少幫襯了一些。百裏七八歲的時候，母親親自將他送到了山上，從此以后他再也沒見過母親。師傅說等他長大了，成了才，母親才會見他。直到十年以后，他回到家，母親已經不在了。他家裏的老管家也去世了，家裏家外就剩了李四一個下人。

百裏惜，凡事萬望珍惜，他其實也是個孤兒。所以十幾歲他就浪跡天涯，因為這世上疼他的愛他的生他的人都不在了，他如今是孤家寡人，走到哪都是一樣的。百裏惜笑著說道：“我初見你之時，心中只覺得一痛。我當時在想，你我擦肩而過，從此各奔天涯再無瓜葛，我為何會為你心疼？”他看著來娣說道：“然后，你又出現在我面前。我想既然你都‘送上門’來了，我就索性探個究竟吧。”百裏將來娣的手扯到心口，“你說，我為何心疼？”

來娣假模假式的四處摸了摸，她煞有介事的說道：“我看你啊，這心眼有些小，總是沒由來的吃醋，這心一定是受不了，酸疼酸疼的。”百裏“哼”了一聲，“不解風情。”來娣輕輕的在他心口位置揉了揉，“好，我不解風情。我這個傻子只能替你揉揉這心，只希望你這心以后再也不要為我而疼了。”

李四的父親生前是百裏家裏的管家，家道中落，百裏無家無業，還使喚什么下人？他獨自外出闖蕩，一去就是幾年，回到家時，李四依然守在那家中，他憑著自己的能耐靠給人趕大車為生。自此以后百裏就安下心來，他跟著叔叔做起了買賣。他的二叔也沒忘記叔侄間的情分，對他還算不薄，名義上百裏也算是個主子。

百裏對來娣說道：“李四年紀也不小了，難得他如今有了家室，眼瞅著他就要當爹了……”來娣接口道：“你就想索性讓李四帶著珠兒回娘家？順便把文家的老小也捎回去？”百裏起身坐到床上，他摟著來娣說道：“嗯，我看他整天沒大沒小的，留在身邊也是討厭，不如找個由頭打發了他。”

珠兒挺著肚子向來娣施禮，來娣忙伸手攔住。“你我早就不是主仆，這些虛禮就不必在意了。如今你這身子重了，以后千萬自己註意些。”珠兒點點頭。多年前，也是在碼頭，來娣問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后來她問自己，當初要是跟她走了，日子會不會好些呢？今日又是在碼頭，珠兒忍不住說道：“我以前常常想，若是當初跟你走了……”當初……若是能回到當初，來娣轉頭看看百裏，她覺得現在就挺好的。

來娣和百裏慢慢往回走，倆人說著話，來娣突然面上一窘，她剛甩開百裏，手又被他抓住。“你不拽著我走，怎么快些回去？”來娣氣鼓鼓的說道：“你又不是孩子，難道還不認路嗎？”百裏默然抽回了手，倆人就這樣一路回到了客棧。

人生的結果會是怎樣呢？來娣不知道，她與百裏會如何走下去？如果她與他成親，會是什么樣的結局？他們會如他承諾的那樣一生一世嗎？來娣有時不知所措，一生一世要怎樣開始呢？來娣就這樣跟著他一路走，百裏去哪她就跟到哪。她心中想著若是能這樣走一輩子，她也是愿意的。

她愿意，由他牽著她的手走，快也好慢也好，她都會由著他。如果他愿意再這樣牽著她的手，她保證再也不會說那些傷人的氣話。如果他再牽著她的手，她會緊緊抓住他，絕對不會讓他將手松開。

張福張壽看著來娣，她已經在路口呆呆站了好一會了，也不知她在猶豫什么？張福走到近前說道：“來姑娘，快走吧，天黑了就不好趕路了。”來娣看了一眼張福，問道：“你確定他離開了？”張福被她問的一楞，“公子先前交代過，若是有事，就讓我們兄弟護送你到下一站，他脫身之后定會趕來與你會和。”

來娣下定決心，她突然向來時的路跑了回去。她心中不安，她不敢再繼續走下去，她要回去看看。張福張壽趕緊跟了上去，張福攔住她，“來姑娘，你不能回去。”來娣冷眼看著他，“我為什么不能回去？”張福張了張嘴了，因為公子不在那？如果公子不在那，他會在哪？前方嗎？“公子交代了……”來娣將他一推，喊道：“讓開。”張福紋絲不動，難得張壽在此時說道：“哥，我也覺得咱們還是回去看看吧。”

有些事是不能看的，比如這場沒有征兆的廝殺。亂兵潰兵追兵像野獸一樣角逐，任何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活物都是敵人，無情的砍殺只是為了最后活下去，男人女人敵人已經毫無區別。殺戮場血流成河，殘敗的景象混合活人的哭泣，再強的漢子心都是戰栗的。來娣毫無目的的踩著血水走到這景象中，她彎身伸手查看每具尸體。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她不敢回頭，她徘徊著，徒勞的尋找著。粘稠的血液浸滿了手指，浸濕了衣衫，從她手上身上滴落，就連腳趾都能感受到那粘稠的液體，她禁不住伸出手，她低頭望了望她的雙手，如今的景象就像她曾經的噩夢一樣的真實。她忍不住流下眼淚，心中默念“百裏惜。”

她像個瘋子一樣的尋找，只是為了安心，只求什么都找不到。直到那把利刃出現在她面前，在她的夢中，她就是用它無情的殺戮的，它的出現如同最后一擊，“百裏惜。”來娣喊著那個人的名字，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她是如此的狼狽，如果他看到了一定會笑她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