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祺一時間啞口。

吳老板看他逐漸冷靜下來，臉上的神色也松了一些，“小屁孩兒，這地方你來過，實話說了吧，這家大排檔就是哥哥我開的。來，你來嘗嘗菜，味道不錯的。”

仲祺回到位置上，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唐木的號碼，并沒有關(guān)機，不過他同時也聽到了吳老板身邊椅子上傳來的響鈴聲。吳老板一邊嚼著菜，一邊伸手將手機拿了上來，放在唐木位置前的骨碟上。手機震得碟子發(fā)顫，一閃一閃的，仲祺看著吳老板，看著沈璐玥，看著金子琪，他覺得有些害怕，這些人的麻木，與自己的無用都讓他覺得氣餒。他覺得整個房間都在顫抖，整個世界都在顫抖。他聽見金子琪或者是沈璐玥說了一句：“你吃點兒東西吧。沒什么的。”好像發(fā)生的只是尋常一件小事，只是他小題大做罷了。

吳老板按下了接聽鍵，仲祺聽見耳朵邊傳來他的聲音，“你來吃吃我的茶嘛。”

延安西路高架橋。

今晚不堵車。

飛馳的轎車。

唐木與吳波并排坐在后座上，他們在狂奔。上海的夜也在狂奔，他與夜賽跑，卻不奔向黎明。吳波看起來有些緊張，車內(nèi)冷氣很足了，他仍舊不停地擦汗。倒是唐木，一臉輕松的樣子，他問吳波：“你覺得上海好嗎？”

吳波心神不寧的，覺得唐木的這個問題并非是什么好問題，隨口答了一句：“上海挺好的。”他一下子又有些反應(yīng)過來了，說，“上海不好。”總之，他把唐木拉上了車，那股氣也就洩了。他覺得自己都快虛脫了，這一夜，還是快過去吧。

唐木說：“嗯，我去過很多城市，看過許多夜景，這個世界真的不缺少美。在很多城市，比如香港，比如紐約，比如迪拜，站在落地窗前，有好幾次，我都很想很想哭，人間入夜，燈火連天，實在太美了。但是我從來沒有在看上海夜景的時候產(chǎn)生過這樣的感覺，雖然上海很美，可是這種美帶著太多的殺氣，在這種美的背后，烘托著巨大的丑，是丑惡，而不是丑陋。上海他媽的真丑惡。吳波你說實話，你覺得我好看嗎？覺得我美嗎？我他媽的就是上海最好的代言人啊，因為我就是天使面孔、魔鬼心腸的一個人啊。”

吳波有些尷尬，他往車門挪了挪，預(yù)留出一些空間，他深呼吸，看著唐木，他真搞不懂他了。顯然，他并沒有自己想得那么簡單，甚至，他比自己想得要更高深。唐木伸手過來，吳波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擋，唐木說：“吳波，你別怕，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吳波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句臺詞不應(yīng)該是自己說給唐木聽的嗎？竟然變成他來安慰自己了。

唐木示意吳波放松，他問過司機李哥，一時半會兒還到不了，他對吳波說：“吳波啊，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你知道的，我也是上戲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是沒有工作的。我很優(yōu)秀，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這個世界沒有給我屬于我的立足之地。那時候我都快斷了演戲的念頭，直到我遇見了李洛寒，她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去做男一號。”

“我想，這是很多人都已經(jīng)知道的故事，你們所不知道的是，電影開拍后，導(dǎo)演突發(fā)奇想，要去很多地方取景，如此一來，預(yù)算就不夠了。他也算有些人脈，并沒有去找李洛寒爸爸要錢，又拉了一個讚助，這個讚助商我們就稱之為x先生好了。他來過片場一次，專程來看我的，因為導(dǎo)演把我吹得天花亂墜。后來我才知道，他在x先生面前說我長得如何如何好看，是有深意的，因為x先生別有雅趣。事后我才知道，他來劇場探班，也是為了驗貨，驗貨后，他滿意了。導(dǎo)演就來找我，他對我說，既然我有緣分參演這部戲了，那這部戲他可以捧紅我，只要我陪著那個大老板睡一覺。我當下直接就拒絕他了，我說不可能的，我寧可不拍。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因為當時電影已經(jīng)拍了一大半了，把我拿下肯定是不太現(xiàn)實的。后來又過了一天，導(dǎo)演來找我，他向我道歉，他說他后來回去想過了，自己的良心也不答應(yīng)他做這樣的事情。他義正詞嚴地拒絕了x先生，x先生并沒有生氣，只是說要請我吃飯，向我謝罪。請我吃飯，呵呵，我答應(yīng)了，當時我很年輕，也很愿意相信別人，我就去了，還認認真真地打扮了一番，我上車之后，才知道事情不對勁兒了。”

“但是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車上了，飛馳在命運給我們設(shè)定的軌道上，一切也就來不及了。我直接被帶到了酒店，總統(tǒng)套房，x先生已經(jīng)洗漱完畢，他準備好了紅酒。旁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你猜那是誰，你絕對想不到的，那個人是，高城。x先生介紹說，唐木你可能不知道，你高老師是這部戲的編劇，目前我們給了定金五萬，尾款十五萬，要等戲拍完了才能拿，如果唐木你不拍了，他這錢就拿不到了，這錢說多也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提醒你一下，你師母現(xiàn)在生病住院，需要馬上動手術(shù)換肝臟，十萬元。當然，以高老師大學(xué)老師的身份，借到十萬元絕非難事，不過我們當初簽的合同是編劇跟組拍攝，戲不拍完，編劇不能離開。所以最糟糕的狀況就是，高老師可能連你師母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當然了，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一切都好說，只要唐木你心甘情愿答應(yīng)了我。唐木啊，高老師大學(xué)這四年對你如何，你心裏最清楚。當然，為了不至于讓高老師日后有過多的愧疚感，我還準備了另外的一套說辭，你不妨聽聽看。”

“x先生拍了拍手，一個律師模樣的男人走了進來。x先生介紹道，這個是王律師，王律師，你介紹一下。王律師點頭致敬，然后他面無表情地開始背誦詞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規(guī)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他就這么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讀完后像是機器人一般站在那裏。x先生擺了擺手，王律師就退出去了。x先生說，唐木啊，我花一點兒錢，找一個人在你臉上劃上幾道，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幾乎沒有什么損失，自然會有人因為大價錢去接受幾年的牢獄之災(zāi)，可是對你來說，之前所有的心血白費了不說，你這一輩子也就毀了。如何避免這些悲劇的發(fā)生，唐木，一切就看你的。”

“那時候我看高老師要說話，我連忙制止了，我說高老師啊，你快去醫(yī)院看師母吧。高老師楞了一下，他反應(yīng)過來了，我上前握住他的手，我看著他的眼睛，讓他看見我的決心。他也是條漢子，并沒有婆婆媽媽的，抱了我一下，然后他就離開了。高老師離開了，我就去洗澡。我的眼淚與熱水一起從我的臉頰上流了下來，我看著浴室鏡子，我告訴自己，唐木已經(jīng)死了。吳波，你說，一個死人還會在乎什么呢？還會懼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