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畔

哥本哈根下了記憶裏的第一場雪。

哈利拉開窗簾時，因為意外的白色楞了一楞。皇家劇院的穹頂反射著比平常更強的光，積雪的覆蓋讓國王廣場前的街道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干凈。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此時這座城市在哈利的眼裏還更接近從前的模樣。下場雨或雪，地上的污跡便能輕易被洗去。

這天他和過去整個星期一樣，在旅店吃完兩個酥皮餅后往濟貧院走。這其實是有點奇怪的一件事，關(guān)于他如何同小湯姆成為了某個層面上的“朋友”，并把來去水手區(qū)的路走成了習慣。從前他每每回到這個世界都帶著一種迫切的盼望，他分不太清那更多是為了什么——那場失敗的愛情或是失落的金蘋果，知知道那讓他從未有心思和周邊的事物好好認識。而現(xiàn)在，濟貧院已然成為了他最熟悉的地方。

“斯萬尼濟貧院”，這是那棟房屋真正的名字。哈利在第三次拜訪時從小湯姆口中得知，反覆回想后記起自己曾在臨月灣前的小花園裏讀到過這個姓氏——之后就不愿繼續(xù)回憶那天的場景了。卜列本·斯萬尼先生于生前捐出了大部分財產(chǎn)，建造了城中的第二所福利機構(gòu)，緊跟瓦爾都養(yǎng)老院。

這是一個充滿了哭聲的地方。被打的小孩總把雙手揣在兩只袖口裏，新生的嬰兒在舊搖籃裏遲遲無人照看；長大后的他們不會因為誰家更富有而爭吵，卻會因為一個人的碗裏多了半勺粥而互相刁難。哈利問過小湯姆為何這種地方會是夢境的起點，后者眨了眨眼，說這是他最熟悉的環(huán)境。

小湯姆是在孤兒院裏長大的。這是哈利一個星期來唯一得知的、關(guān)于這個男孩現(xiàn)實中身份的信息——除開他早早不幸喪生的悲劇。關(guān)于這個，最初哈利一度懷疑自己的理解出了錯誤；但對方幾度使用“在我死去之前”這個直白的表述，又讓他不得不將它認定為一個事實。

現(xiàn)實世界的不幸讓小湯姆困在了這個房間裏，漫長的歲月流逝讓他在靜止中失去了確切的年齡，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他“不太孩子”的那些神情。

“給我書的那個人，他并不像知道這裏存在的樣子。” 某日下午，窗前恒久的余暉中，哈利想起了吉德羅·洛哈特。小湯姆望著他一動不動，像沒聽見似的。但哈利已慢慢總結(jié)出，他其實什么都聽得到。

“他多大了？”

“不太確定，三四十吧。他后來當過一陣我的老師……非常糟糕的老師。”

“那么他便不是一個孩子。”

小湯姆說著，左手翻轉(zhuǎn)掛在胸前的銀毫。對于這個答案，哈利感到有些突兀。少年們總是迫切地想要長大，而“孩子”這個詞對他來說又格外地陌生。孩子應(yīng)該是無憂無慮的，不該在自己不屬于的世界裏跋山涉水、為感情而困擾。就算是在現(xiàn)實中，他也從未有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童年”，否則他就能聽過更多的、小湯姆談起的故事。

從《海的女兒》到聞所未聞的《天上落下來的一片葉子》或是《烏蘭紐斯》，小湯姆熟知構(gòu)成這個世界的所有童話，在多年后仍能覆述完整。哈利甚至懷疑這是他本就是“回憶”的緣故，因此連再久遠和再小的細節(jié)都不會忘記。

他說他最大的遺憾是讀不到《泥巴球的故事》——它在某篇圣誕樹的自傳裏被提起，卻從未真正展開。哈利提議他在醒來后去搜索，換來對方的搖頭。

“我想過找人把它寫出來，” 小湯姆說，“但故事中的人很少能寫出好故事。”

盡管這樣，哈利還是堅持了幫他找來關(guān)于泥巴球的童話。因此，當他兩手空空回到濟貧院，發(fā)現(xiàn)今天閉門不開時，他反而松了一口氣。

薄薄一層雪地上，一個腳印也沒落。院裏的孩子本就多病，再加上飛雪和冷風更是麻煩。摘下頭頂?shù)亩Y帽，哈利轉(zhuǎn)身往回走，瞥見一個穿著棉襖的小男孩抱著個大木盆搖搖晃晃跑來。這是奶娘的幫工，和他母親一樣總在洗衣服。他會是這天濟貧院的第一個訪客，多半也是最后一個。

尼博得區(qū)邊緣，暖黃色的墻壁夾在屋頂和地面的兩層白色之間，讓人想起烘培店裏的奶油雙層餅。這是接近圣誕節(jié)的時候，原本年長者居多的巷道上逐漸多了年輕人的身影。就在前幾日，哈利還遇見了曾在沼澤中見過的、那個拖著船行走的亞夫旦尼得斯。他終于結(jié)束了整年的漂泊，背著一袋賣鰻魚掙來的錢回到家中。

交談時，哈利望著他明明已經(jīng)見過一面——卻和街上所有路人沒有什么分別的面孔，腦海中響起德拉科指責自己太過輕信別人的話。

那是他最后一次上前牽住他的手。

現(xiàn)在，幾乎是任何事情都能讓哈利想起德拉科。小天狼星從“陋居”離開后，關(guān)于父母的往事逐漸在他心中重新沈淀。比起從前，那已經(jīng)多了太多灰色的底色。但現(xiàn)下的安穩(wěn)總能平覆對于過往的憤怒，再加上小天狼星在之后的電話中向他透露了隆巴頓父母的情況——他們一個被害，另一個在被逼供后失去了正常的神智。對于納威的同情讓哈利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不少；他第一次註意到，讓那些憤恨和悲傷變得格外劇烈和令人煩躁的，是孤單。

孤單。

哈利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新港。河渠兩旁的彩色房屋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靚麗，街上行人卻很少。二十號紅墻民房的底層是個雜貨鋪，他想起牙膏粉就要用完了，走進去買，接著便在兩米高的木頭貨架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眼熟的人。

“這個——這個就是我上回在找的，那個寡婦故事的下半段——我確定是！”

穿著寬大長衫的青年男子手舉一個舊報紙包起來的小方塊，看樣子是肥皂之類的東西。一旁，他淡綠色眼睛的同伴爽朗一笑——他接過小方塊，放在壁燈下端詳，抬眼時看見了剛剛進門的黑發(fā)男孩。

“噢，你好啊！” 那人微笑著說，把手垂下。

哈利勉強勾了一下嘴角，走了過去。

“加爾……是嗎？”

他很輕易就能認出這個人。他和自己長得有那么相似，除開戴眼鏡和渾身書香的部分。那天屋裏的燈光并不算亮，直到現(xiàn)在，他才註意到這位地理老師的左眉角有一塊淺小的疤。

“是的，哈利，” 加爾說完，看見男孩面露驚訝，又笑笑說：“我有著很好的記憶力。”

哈利避開對方的目光，從貨架上拿下一盒牙膏粉。

“這是我的好朋友，阿克塞爾。” 加爾接著又說。

另外的男子聽到他的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伸手和哈利相握。那是一雙很粗糙——但結(jié)實的手。

店門外的小雪逐漸落停了，進門處的地板從深灰轉(zhuǎn)為一種泛白的褐黃色。阿克塞爾望著亮起來的陽光，挑了下眉。

“去吃午餐吧——你要一起嗎？”

阿克塞爾向哈利發(fā)出邀請，好像他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那樣。加爾把手裏的小方塊還給同伴，松手前多看了一眼包裝紙上的字跡。

哈利猶豫了幾秒，最后點了點頭。

走出店門，兩個年輕人仍在對肥皂包裝紙上的內(nèi)容進行探討。單從他們走路的間距和互動來看，哈利肯定這兩人只是朋友——卻仍不妨礙他又一次地，因為有人走在一起的景象，想起德拉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