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竇藍(lán)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她長在極東，父親是伴著河圖而生的東方神帝俊。她同她的九個兄弟姊妹以扶桑為家，在東海邊日日嬉戲。每一日，他們中的一位便飛上扶桑樹頂，為人間界帶來溫暖與熱力。

時日久了，他們漸漸開始覺得厭煩。于是在某一位大膽兄弟的煽動之下，便相約一起暢游天下。

不想，此舉給地上的生靈帶來了滅頂?shù)臑?zāi)厄。高溫綿延，溪塘干涸，山火不斷，糧食果樹全數(shù)枯死。父神帝俊大怒，召來一神箭手后羿，將他的九個孩子全數(shù)射了下來，只留一位日夜不歇，在扶桑樹頂履行他的職責(zé)。

她也被射落了地面。帝俊決心好好管教這些沒有規(guī)矩的孩子們，便將他們?nèi)珨?shù)投入了弱水，奪了他們一身光彩和高貴，砍了他們的一只足，令他們在人間給人類示警思過。

人類喚他們作“烏鴉”。

日月斗轉(zhuǎn)，滄海成田。帝俊淘氣的孩子們便這樣在人間界生活了下去，再也沒有返回他們祥云繚繞的金殿，也再也沒有見過那棵矗立在東海海角的扶桑。

最后，她覺得自己的靈魂緩緩地抽離了身體，漂浮到了至高天，以一種俯瞰的姿態(tài)看著地面上的變遷。

眼前有云霧漸濃，而她的耳邊響起了低沈而莊重的誦音，正是她剛剛背下的，在竇家代代相傳卻又被孔雀改過了的那份法訣。

天演訣。

竇藍(lán)聽著聽著，便不由自主地在云層中盤膝坐定，也張嘴跟著喃喃念著。

時間像是過了一個甲子那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她的后背肩胛處有一股難耐的燒痛在蔓延，她全身的筋骨都在痛苦地痙攣，卻又似乎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動彈不得，耳邊的咒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啊————————！！！！！！”

氣息沖破喉嚨，隨著這一聲長嘯，竇藍(lán)被抽離了所有的氣力，仿佛被人從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從云端飛速撲落！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后背焦灼的痛楚盡數(shù)化為了一雙漆黑的遮天之翼，在她身后以一種新生的姿態(tài)猛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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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帝都。

“林大掌柜。”草堂的竹紋布簾被掀開，深黑的貂皮絨靴踏了進(jìn)來。少女尖尖的下巴被米白色的圍脖裹著，身上一襲低調(diào)的同色袍裙，除了斗笠的臉被凍得微紅。

“哎喲，天青吶。”正吧嗒吧嗒抽著水煙的林大掌柜忙從柜臺后站起身來，挺費(fèi)力地把自己的肚子擠過了狹窄的柜門，和和氣氣地迎上來：“我瞧著外面的雪那么大，還猜你興許不來了。”

“怎么會呢。”竇藍(lán)熟稔地將背后的藥簍和手上的大小紙包放去角落，又挑挑揀揀找出了仔細(xì)包裝過的幾方木盒遞給林大掌柜：“應(yīng)了大掌柜的香囊，就一定會按時奉上。另外我此番需要拜托您采購不少草藥呢，年前應(yīng)當(dāng)是不會再下山了。”

林大掌柜翻看著那些整整齊齊擺在木盒中的各色香囊便已十分高興，聽了竇藍(lán)的話便更是掩不住喜色——年關(guān)將近，大小人家趕著添衣加食，卻不會來他的林家草堂買干鮮草藥，怕招病氣。偏偏年關(guān)多雪，待幾日后太陽一出，潮氣就上來了，每年他都只能一邊瞧著別家鋪子賺得盆滿缽滿，一邊咬牙將生了霉?fàn)€了葉的草藥丟棄。

兩年前，不知哪陣紅風(fēng)把這小姑娘吹了來。她一人能吃下三成的庫存，怎不叫林大掌柜把她當(dāng)神仙一樣供著？

更別說這小丫頭還能制香，小香囊雖然都用素布包著，可裏面的料頂好。他收了，換個織錦的門面，銷路一直不愁。

“天青姑娘的貨我老林放心。”林大掌柜沒有驗貨，只是簡單點了點數(shù)量便把幾個木盒小心收了起來，轉(zhuǎn)身從錢柜中取了張二十兩的銀票，又拿出一只顯然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布囊。

竇藍(lán)皺眉：“三盒香十五兩銀，這價格是兩年前便談好的。掌柜這是——”

“別和老林客氣。”林大掌柜揮了揮蒲扇一般的大手，硬是將銀票和布囊塞給了竇藍(lán)，“這些香在外面賣個什么價，天青心裏定然是亮堂的。進(jìn)來香囊的價錢看漲，天青厚道，也從不與我提起過，可我卻沒那個臉皮昧了你的那份紅利。”

林大掌柜說著，也不管竇藍(lán)再推拒，徑自起身去拿了竇藍(lán)放在角落的藥簍子，就往后院走去：“單子可還是夾在面兒上？行，我見著了。姑娘且放心吧，老規(guī)矩，你且先去旁個兒那茶館坐坐，我這便去給你配貨。”

“那布囊子裏頭呢，是條玉簪。我那嬌慣大的小女娃兒剛及笄，我瞧著天青與她差不離一般大，便讓老婆子也給你挑了一件。你便拿著玩兒吧。”

竇藍(lán)站在柜前張了張嘴，終究沒能插上話，便已經(jīng)看著林大掌柜的背影消失在后院拐角處了。她有些無奈地?fù)u搖頭，也不再戴斗笠了，披上袍子便朝隔壁的茶館走去。

林大掌柜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兩年前，竇藍(lán)第一次喬裝跟著狐姑下山采買。她幾乎跑遍了全京城的草堂藥店，才最終決定和這位林大掌柜做一份長久生意。他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奸商，他總是試圖以最低的價錢來收購草藥和各種制成品，并以此為樂；與此同時，他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爛好人，他會一邊咒著老天一邊把變了質(zhì)的大批藥材全數(shù)燒光，也會一邊以兇殘的價格收購小乞兒挖來的人參，又一邊幫他花下重金醫(yī)治久病纏身的老父。

因著這個性子，林大老板的人脈可是廣極了。因著他，竇藍(lán)也算是在帝都小有名氣——不少草藥鋪子都知道，有個叫天青的小姑娘，住在帝都郊外的山林裏，制得一手好香。

竇藍(lán)也并不十分擔(dān)心被辨出身份來。時間總是那么殘酷，即便是竇家驚天的滅門血案，也只能在百姓的飯桌上新鮮個個把月。很快，古家滿門被抄，慕容仙師又招門徒，甚至是兩位妃子爭風(fēng)吃醋的事兒，都爭先恐后地粉墨登場，并順溜地贏得了百姓們的追捧。

何況竇藍(lán)自小養(yǎng)在深閨，除了幾大世家的叔伯嬸姨，沒怎么見外人。這些年說來也奇怪，她那副從小在諸多世家小姐當(dāng)中頂頂不起眼的相貌，反而十八變成了一副不錯看的樣子。那些小時候不太精致的五官長開了，輪廓比一般的姑娘深了些，倒是有種別樣的大氣。

至于天青這名字，是她的妖怪師父，孔雀，以一種雷霆萬鈞不容忤逆違者一生黑的調(diào)調(diào)給定下的。竇藍(lán)對名字這玩意兒沒什么欲求，也就順勢應(yīng)下了，倒是正好拿來對外人用著。

同相熟的茶博士打了個招呼，竇藍(lán)熟門熟路地找上樓去。果然，靠窗的一座已經(jīng)有了個品茶的身影。

“小將軍今日也來得挺早。”

江重戟聞聲抬頭，臉上便帶了暖暖的笑意：“頭泡的麓山石花。”

竇藍(lán)抬了抬眉，笑著摸出一只精致的香囊：“可恨天青囊中羞澀，次次都付不起茶錢，未免天道報應(yīng)，只好拿些小玩意兒囫圇抵債。”

江重戟笑得眼角彎彎，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嗅了嗅那方清香，便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兩年前，竇藍(lán)得了她妖怪師父的允許，每月初十喬裝成嚴(yán)寧庵的雜役姑子，隨著狐姑下山采買草藥。頭一次下山，她便不知遭了什么霉運(yùn)，在這街口被一個撞錢包的小賊給惦記上了。

彼時，竇藍(lán)在妖怪師父的滅絕人性的教導(dǎo)之下，仙術(shù)已經(jīng)小有所成，起碼對付個小賊是不在話下。正當(dāng)她瞇了眼準(zhǔn)備也滅絕一番人性時，那小賊“啊”地痛叫了一聲，腳一瘸便歪在了地上，隨后被天生一顆忠義膽的林大掌柜揮著蒲扇手捉來了。

竇藍(lán)機(jī)警地向上望去，便瞧見那位一身氣魄的俊俏青年正半卸了厚重的鎧甲，倚在茶樓上，瞇著眼遙遙朝她一敬茶。

這便是江小將軍，江重戟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月初十，在那方靠窗的桌子，兩人總會見上一見，江重戟請一壺好茶，竇藍(lán)便奉上一個香包。

江重戟畢竟是從小跟著將軍爹在沙場上摸爬滾打大的，平日裏話不算多。但只要竇藍(lán)顯出有興趣的模樣，他也總是愿意將朝裏朝外的那些閑事兒說得生動風(fēng)趣。帝都大戶人家的小姐，要么自小養(yǎng)在深閨，含羞帶怯地與他一對眼就能臉紅，要么生來被嬌慣長大，脾性潑辣刁蠻得讓人厭惡。與之相比，竇藍(lán)那份落落大方的從容就足夠讓他另眼相看，更別說她做粗活時手腳麻利，行走接待之間竟然帶著一身抹不去的貴氣；明明是一臉安靜斯文的模樣，與他論起事來言辭又頗是犀利獨到，倒是叫他不得不對這個小丫頭刮目相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