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對方煒道：“快把舌頭縮回去，嚇到人家姑娘了——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燙了，快點吃完我們還要趕路呢。”

方煒甕聲甕氣的應(yīng)了一聲，憨憨的將頭埋在面碗裏大吃起來。

方煒的“癡傻”讓黃衫姑娘明顯松了口氣，看看放在地上的鐵鍋，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問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這黃衫姑娘聲音清越，語聲爽朗，原本就是不拘小節(jié)的江湖兒女，恢覆鎮(zhèn)定后，舉止言談頗為爽利，令人心生好感。

方沫嗯了一聲，隨手一指道：“我們是從那邊來的。本來家裏有房子有地，日子過得還湊合，可這次朝廷征兵，十六歲以上的男丁都在征召之列……我也不是怕死，可是我一走，我哥哥怕是要被人欺負死了……沒辦法，只好帶著他逃出來了。”

黃衫姑娘看看他指的方向，更松了口氣，道：“這位小兄弟不要嫌我多嘴，你不去征兵是對的，何苦為了那昏君的一時興起去賣命？只是出門在外，一舉一動都要小心，外面什么樣的壞人都有，不要以為身無余財就是安全的……到了人多的地方，你還是在臉上涂點東西，遮起來的好。”

方沫認真道了謝，目送她離開，方煒喝完最后一點面湯，嚷了聲“舒服”，低聲嘀咕道：“沒見過這樣的，救人的比被救的還怕見人。”

他自然不會在這件事上多說，又觍著臉道：“你的藥可真靈，真的就不疼了……那個……吞下去的話……會怎么樣？”

方沫轉(zhuǎn)頭，看傻子似的看著他，道：“吞下去就不管用了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方煒一楞，只恨得牙癢癢：“臭小子，你給我等著！”

——

雖然走小路難免要風(fēng)餐露宿，但是他們誰都沒提轉(zhuǎn)道官道的事。

官道上到處都是難民，百姓們以往逃難，還知道朝京都走，朝繁華城市走，那裏有皇帝和大官，多少能發(fā)放些救濟，可如今禍就來自京都，便連逃都不知道朝什么方向逃，只能閉著眼睛走到哪裏是哪裏。

走在官道上，難免就要目睹這些人間的絕望和惶恐，也會遭遇一些不開眼的人，仗著人多，看見有些油水可摸的人就上前勒索。這些人，宰了的話罪不至死，打一頓又沒意思，而那些抱著你的腿哭的小姑娘和老太太，則比這些人還要令人無措。

兩人既沒有濟世救民的本事，也沒有視而不見的鐵石心腸，只能做了懦夫，仗著有幾下身手，專走沒人的山路，來個眼不見為凈，只偶爾在大些的城鎮(zhèn)落個腳。

“聽說中州刺史也反了，”方煒說起先前聽來的傳聞，道：“算起來，就我們知道的舉了反旗的，就已經(jīng)有五個勢力了，這還不算還沒正式開口的霍家堡。

“打仗打的是兵，是將，可更要打錢糧。各地已經(jīng)舉事的，和準(zhǔn)備舉事的，以及準(zhǔn)備左右逢源的，都拼了命的囤積糧草，導(dǎo)致糧價一天一個樣，只是苦了我們老百姓。這個季節(jié)原本家裏就沒什么存糧，如今有些城鎮(zhèn)的糧價已經(jīng)漲了快十倍了，還有價無市。

“青壯還好，閉著眼睛在征兵的地方報個名，戰(zhàn)死也比餓死強，婦孺就可憐了……”

方沫一直安靜的聽他說話，聽到他黯然嘆氣，才開口道：“現(xiàn)在是快到四月了，野外的草已經(jīng)長出來了，樹也發(fā)綠了……草根、樹皮、野菜，怎么也能活一陣子，要是會撈魚摸蝦打鳥，還能偶爾吃頓飽飯。”

方煒知道他這是想起了小時候逃難的經(jīng)歷，他到現(xiàn)在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兩個，一個九歲，一個七歲，身上沒有一分錢、沒有一粒糧，竟然就走了那么遠……他會上樹摸鳥蛋，會下水抓魚，方沫年紀(jì)雖然小，但因為從小被父親帶著在外面辨認草藥，所以對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一清二楚。

兩個人白天相互攙扶著走路，晚上擠在一起睡覺，因為摸到了一條魚，找到了一捧棗，笑的像個兩個傻瓜……就那樣，一天天的就熬過來了。

他也聽出了方沫沒有出口的話：所以那些人，也應(yīng)該可以熬過去吧！

他不愿去回答這個問題，笑嘻嘻道：“小沫，要不我背你吧？”

方沫一楞，搖頭道：“不要！”

方煒觍著臉靠近：“來吧來吧，我背你啦！”

那個時候，看著小小的還受了內(nèi)傷的方沫一步一拖的走路，他就心疼的一抽一抽，可是逞強的把他背在背上，餓的渾身沒力氣的他沒幾步就摔在地上爬不起來……于是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長得壯壯的，可以穩(wěn)穩(wěn)的將那個小家伙背在背上……

這個愿望，甚至比填飽肚子的渴望還要強烈。

“不要！”

“來啦來啦，走路多累，不要不好意思！”

“走開！說了不要了！”

“那你背我？”

“不要！”

笑笑鬧鬧的追了一陣，方煒看著如今輕功比自己還好的方沫，只好悻悻然打消了心裏的“邪念”，在一塊石頭上躺了下來，頭枕在胳膊上，道：“小沫，要不我們也找個地方去當(dāng)兵吧？那些人，吃著草根樹皮，能夠撐過春天，撐過夏天，撐過秋天，可是，冬天要怎么辦呢？所有人都出把力，一起推翻那個昏君，大家是不是就可以早一點有安定的生活？什么都不做的話，心裏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方沫坐在他身邊，道：“可是，推翻了皇帝，誰來做皇帝呢？還不是又要打仗？當(dāng)了兵，先和被昏君強征入伍的士兵們打，然后再和同我們一起推翻昏君的人打……我不想打仗。”

方煒悶悶道：“我也不想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