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有關寢宮底下那間神秘的地下室,承飛沒有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他先將帶出來的那幾本疑似父皇寫的雜記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完了,越看越覺得奇怪。這幾本雜記他是隨手拿的,因此順序似乎并不完全相連,從日期看,有兩本之間明顯斷了線,又從內容看,前和后都不完整。承飛讀完后,又悄悄將它們放回地下室,再帶出一本新的繼續讀。
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疑心,他不僅守口如瓶,行動也特別註意,至少隔上數日才進一趟地下室,這些書也絕不在任何人面前看,包括侍奉他飲食起居的所有宮女內侍,哪怕是日日在身邊伺候的李總管也不例外。時至今日,承飛早已分不清到底哪些人是忠于,或將來有可能忠于太后的了。
因此,每日只有能夠屏退所有下人的那一小段時間,承飛才能得以安心地閱讀這些雜記。他每讀一本,便將已記在腦海中的一應前情后事串聯起來,逐漸將這個龐大而悠遠的故事拼接完整。
讀得越多,越是驚心。
雜記裏的講述,與他從小就被教育的“事實”不一樣。
不僅是細節有所出入,有些地方甚至大相徑庭。
比如龍紋劍的來龍去脈,比如開國建朝前的舊事,比如四十多年前那一場震驚天下的血戰……
又比如,父皇突然下令大舉鏟除前朝舊孽的那一年,傳聞都說他就是在那時得了失心瘋,可雜記裏顯示,父皇之所以作出此舉,是有原因的。
那一年,他在宮中見到了不該在他眼前出現的人,由此才觸發了他這一手/雷霆法令。
興許那是幻覺,正是得了失心瘋的征兆。可從這之后父皇的雜記來看,他沒有瘋,思緒清醒得很。
承飛想得越深,便發現疑點越多,越想理順,便覺得千絲萬縷越是糾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然而,這些雜記中卻也有一些充滿意趣的地方。有一本雜記——唯獨那一本——沒有摻雜任何血雨腥風,記述的似乎是父皇小時候的事情。他不僅寫了自己,還寫了父母,兄弟,師長……在父皇的回憶裏,這些事情都那么美好,就連他字裏行間對兄弟的調侃,也充滿了濃濃的親昵。
承飛近乎能透過紙頁,想象出那一片他從未經歷過的云淡風輕,歲月悠長,田野綿綿,麥穗滾滾。一群鄉村孩童歡樂地奔跑于其間,不知長大為何物,不知未來為何物。
這樣的父皇,他從來沒有見過。作為血脈相連之人,他從來沒能到達過父皇的內心。
他想,母后也沒能做到這一點吧。后宮沒有任何一個妃嬪能做到這一點。所有人眼中的父皇,都是一尊高高在上的,冰冷的,令人畏懼的君主。
承飛讀著讀著,突然讀到一段與自己有關的事。
這篇雜記的日期是二十五年前,正是他出生那年。
哪怕在孩子面前也從來不流露半分情感的父皇,在文中表露了一股淡然的遺憾。
他說,抱歉,吾兒,怪你生在帝王家。
他還說,如若“吾兒”對他心懷怨恨,且在黃泉路上先等著他,待他前往之日,于人世間欠過的債,無論是這個孩子的,還是別人的,他一筆也不會逃避。
承飛皺眉。雖然沒有一字一句說明白,這言下之意也很明顯了——父皇親手殺了他自己的一個孩子。
不……也許不必親手,也許他不過是親口下令,賜死了一個孩子。
而且,是個男孩。
承飛謔地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努力回憶。他確定他沒記錯,二十五年前,宮中出生的孩子只有他一個。在那之前,父皇膝下只有皇女,沒有皇子。
而那一年,后宮也沒有其他妃嬪懷孕。父皇欠下命債的這個吾兒……究竟是誰的孩子
既然生母不是后妃,莫非……是宮女
就算真是宮女,父皇隨便賜個名分便是,何至于賜死更何況,這可是皇子,父皇子嗣薄弱,每一個皇子都應該倍加珍惜才對。
如若殺死這個小皇子是的母后,承飛還能理解,也能相信。可這件事,母后多年來都沒對承飛提過,只出現在了父皇的雜記裏,承飛甚至懷疑母后未必知情。
承飛想得太陽穴突突地疼,小心將雜記卷起,塞回衣袖。寢宮裏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有宮女收拾整理,不存在一處絕對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自己的龍體。不得他的應允,誰都不許碰他。
承飛決定出去逛一逛,調整一下心情。李總管和一應太監宮女規規矩矩地跟著,承飛覺得他們煩人,但又不好做得太過分,免得又引來太后的“關心”。
自從發現地下室以后,承飛刻意將自己乖戾的行徑收斂了不少,偶爾也會去后宮看看嬪妃們,與她們溫存一番,對太后特意給他安排的那幾個表妹堂妹也不例外。早朝照上,奏章照批,也照舊定期去給太后請安,讓一切看起來都井井有條。
逛了沒多久,承飛就停了下來,步入涼亭歇息。他總覺得自己的氣越來越短了,身體也越來越虛,每天醒來時總覺得滿身疲倦,奏章看不了多久就開始頭痛,走路走不了多遠就感到疲乏。太醫隔三岔五給他把脈,滋補的藥湯也是每日不停,卻仍不見好轉。
于是太醫勸他,他這是心神不寧,疲勞過度所引起的,要根治,不僅得外治,還得內治。如今國泰民安,朝堂上人才輩出,天子不必過于憂心國事,養好龍體,得從放寬心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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