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錄事簿”起初記載了姜冕的心路，然而越到后來，越少涉及自己心境，充斥其間的全是元寶兒昨日做了什么蠢事，今日又說了什么蠢話，而且不厭其煩詳細(xì)描述元寶兒犯蠢的經(jīng)過。
就在我覺得完全不能直視自己的童年黑歷史，想要跳過去時，又發(fā)現(xiàn)書頁裏夾的練字紙。大致翻了翻，竟有不少，且有太傅給做的編號標(biāo)記。按編號來看，數(shù)字越大，字跡越有點(diǎn)模樣，編號數(shù)字小的，則完全是狗刨涂鴉。
完全就是一本東宮元寶兒黑歷史檔案。
翻看到最后，這本錄事簿結(jié)束于太子出征前。再往后，全是空白。
盯著那些空白紙頁，眼前一花，驀地出現(xiàn)一幕幕出征景象，走馬燈一般虛現(xiàn)于紙上。太子車馬出城，晉陽侯護(hù)送到城外，族叔給我系披風(fēng)，車馬遠(yuǎn)去，也再不見族叔身影。
下一幕，忽然幻出懸崖峭壁，尸橫遍野，萬箭齊發(fā)，一個身影抱了我躍下懸崖。崖風(fēng)如刀劍，割臉刮耳，急速墜落中，那身影將我牢牢摁在懷裏。下墜的恐懼如影隨形，如身臨其境，我猛然從床上坐起，心跳竟已驟然加快，仿佛剛從一個噩夢中醒來。
“陛下？”床邊一人將我扶住，一只溫暖的手搭上我額頭，“夢見什么了？”
我抓住他的手，如抓救命稻草，呼吸急促。
一瓶玉液送到嘴邊，不容分說給我灌進(jìn)嘴裏。冰涼的液體入喉，片刻我便平覆呼吸，冷靜下來。抬頭一看，是柳牧云守在床邊。
他取了絲帕給我滿頭揩汗，絲帕上有薄荷涼，令人如沐清風(fēng)。
“我睡著了？我不是在看書么？”我疑惑地滿床找太傅日記。
柳牧云從床頭拿了“東宮錄事簿”遞給我，慨嘆：“姜冕的絮叨日記竟是開啟你記憶的鑰匙，這功效怕是當(dāng)初他落筆的時候也想不到的。你被日記中文字所引，跌入回憶，沈沈睡去，觸及腦海深層記憶，遇見最恐懼的一段，是墜崖？”
我心有余悸，點(diǎn)頭：“我真的墜崖過？”
他抬手撫著我頭頂，仿佛在安慰一只小貓：“不怕了，我們不會讓你再經(jīng)受這種恐懼。這段雖是最可怕的過往，但也是促使你新生的契機(jī)。姜冕以此非常之舉，為你保命，險些犧牲他自己。”
我勉強(qiáng)接受新生契機(jī)之說，原來夢境裏那個抱我跳崖的身影是太傅，我追問：“他怎么確定跳崖后，我能活？險些犧牲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以你太傅之能，根據(jù)山崖朝向與氣候，他自然推斷得出懸崖峭壁上有枝繁葉茂的樹木叢生，可以減少墜落的沖擊力。根據(jù)地形走勢也能判斷崖下有河流，這便是救命之源。他以自身護(hù)住你緊要處，每跌落樹枝以他后背承受，因筋骨斷了不少，無力再護(hù)你，最后在即將墜落山石之際將你拋去了河流……”
聽得我心頭一顫：“那他最后怎么樣了？”
“摔得全身肋骨盡斷，奄奄一息，被路過樵夫救了。”
我屏息地想象了那慘狀，心裏很是愧疚：“要是沒有樵夫路過，太傅可能就……”
“就真的犧牲了。”柳牧云坦然直言，“想必那個時候，情勢所迫，他必也是抱著犧牲的念頭跳的崖。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會容許樹枝山石劃破了臉。”
“啊？太傅劃破了臉？可是沒看見他臉上有傷啊？”我驚訝非常，也愧疚非常，也好奇非常。
“重傷的姜冕被地方官一層層送到京師，送到太醫(yī)署，那時剛結(jié)束壬戌之亂，我因?qū)げ灰娔銈儠簳r回了宮，正遇著重傷的姜冕，才將他肋骨都接上，給他續(xù)了口氣。”柳牧云臉現(xiàn)異樣微笑，娓娓道：“他醒來后第一句話便是命人去落鳳崖下尋你，第二句話便是命人拿鏡子。”
“……”那該是個什么情景，我不敢想，不敢想愛美愛風(fēng)度的太傅那時候的模樣。
“我特意讓人給他拿了面昏暗不清的銅鏡，他只瞅見那昏暗不清的鏡面上的些微模樣，便暈過去了……”
我急問：“那后來呢？怎么恢覆的？太傅他有沒有自尋短見？”
“太子不見了，他哪裏有資格尋短見，我每日給他扎針使他清醒，讓他交代事情始末。他堅(jiān)稱你還活著，我才沒有將他一針了結(jié)。如今想來，恐怕那也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在懸崖間被摔得神志模糊，他未必有心力判斷甩你去的河流是深是淺，以及你還不會游泳的事。”柳牧云神情凝重下來，“那時我便想，元寶兒若是溺死在水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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