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開席時侯府的女眷坐在一處, 男人們則是另外開了一席，一水兒的佳肴美食擺上了桌，蕭時善被安排在四嬸嬸身邊落座, 沒按著府裏的輩分來排座，卻給足了她臉面，其他姊妹瞧了這位次，縱然心中不滿，也不敢吱聲，只因這位子是老夫人親自指定的。

“善姐兒, 你瞧老祖宗多疼你, 旁的姊妹可沒你這份待遇。”把人捧成了座上賓，魏氏看著都有點(diǎn)拈酸，但誰讓這會兒用得著她呢。

蕭時善坐在眾位姊妹之上，看著她們強(qiáng)忍不滿的笑臉，本該感到痛快得意, 至少她以前是這樣想的，但當(dāng)她真正坐上來了，反而覺得乏味得很。

眼前的一張張面孔只能叫她心生厭惡, 并不能給她帶來絲毫快意，蕭時善兀自疑惑, 以往怎么會認(rèn)為只要壓她們一頭就能令她痛快得意呢。

魏氏把話頭遞過去, 蕭時善卻沒有接，臉上更沒有半點(diǎn)感恩戴德的神色，老夫人沈了沈臉, 今日給五丫頭這份臉面, 本就是讓她多為侯府出力，可她竟然如此不識抬舉。

在老夫人看來, 蕭時善是侯府的姑娘，自幼在侯府長大，就該一心為侯府打算，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何須旁人去點(diǎn)化開導(dǎo)。可這丫頭從小就不服管教，活脫脫的白眼狼，讓她為她父親和叔伯辦點(diǎn)事，竟然推三阻四，還敢向侯府要銀子，真是掉到錢眼裏去了，跟她那個卑賤的娘一樣沒教養(yǎng)。

老夫人不悅地冷哼一聲，原本還有點(diǎn)歡笑聲的席面，驟然鴉雀無聲。

蕭時善眸光微動，知道這是做給她看的，若是在她小時候聽到老夫人冷哼一聲，沒準(zhǔn)能被嚇得繃緊身子，現(xiàn)在哼不哼的，她也能當(dāng)耳旁風(fēng)。

豈有此理，簡直是反了天了，老夫人手裏的筷箸啪地一聲拍到了桌上，一張顴骨高聳的刻薄臉龐染上怒意，“五呃——”

老夫人在內(nèi)院素來極有威嚴(yán)，不僅把幾個兒媳治得服服帖帖，便是下面的孫女也都畏她如虎，只有府裏的幾個老爺和孫兒還能得到點(diǎn)好臉色。

平日裏沒人敢跟她頂撞，這會兒陡然發(fā)作起來，一屋子人斂聲屏息，下意識避開老夫人的怒火，免得殃及自身，就連向來潑辣的四嬸嬸也沒有在這會兒強(qiáng)出頭，而是暗自瞟了眼蕭時善，眼神裏帶了點(diǎn)幸災(zāi)樂禍，等著老夫人給她一個教訓(xùn)。

在場的人不是等著看好戲就是心生畏懼避之不及，各打各的算盤，竟沒人留心老夫人此刻的異常神態(tài)，倒是蕭時善瞅了老夫人一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只見老夫人身體僵直著，雙目瞪得極大，渾濁的眼裏布滿血絲，一張臉越漲越紅，干癟的嘴巴張著，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

蕭時善跟老夫人那雙渾濁可怖的眼睛對視了兩息，她的心跳驟然加速，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倘若老夫人這會兒去了，她爹還有她的那些叔伯就要為老夫人丁憂守制，兩三年的時間都不得在朝堂上摻和。

朝廷上的形勢向來瞬息萬變，今日風(fēng)光正盛，明日就可能被人拉下馬，當(dāng)朝大員淪為階下囚的比比皆是。在朝堂上行走，能不能升官發(fā)財(cái)尚在其次，最要緊的是保全自身，便是陳閣老這樣的人物都忍辱負(fù)重至此，安慶侯府這些人是哪來的膽子四處鉆營諂媚。

先前極力攀附曹家，看不清形勢就敢往下跳，旁人還知道站在岸邊觀望，偏他們侯府不自量力地往下跳，生怕跳慢了，落在了別人后面。

別看侯府這些人總說她不知道為侯府考慮，但有這樁親事在，只怕他們也沒少借國公府的勢。若說之前衛(wèi)國公的態(tài)度令蕭時善無地自容，那么今日這一遭，卻讓她實(shí)實(shí)在在地認(rèn)清了現(xiàn)實(shí)。

大伯母有句話說得不錯，侯府好了她才能好，反之侯府落魄了，她也得跟著掉泥裏，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是她不愿意去承認(rèn)罷了。

此前聽聞陳閣老和蔡閣老兩家結(jié)親的事，她還為陳閣老家的小女兒感嘆過，如今看來，她的處境未必強(qiáng)得過人家。

然而，這世上從來不止有一條路可走，眼下就有一條路擺在了她面前，蕭時善盯著老夫人扭曲的面孔，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怦地跳動。

倘若老夫人此時去世，足以讓她過上三年的清凈日子，要是運(yùn)氣好些，順利度過那些朝堂風(fēng)波，將來也不至于牽連到她。

短短幾息，蕭時善心頭已閃過無數(shù)念頭，她驚訝于自己面對老夫人的痛苦面容竟能像旁觀者一般去分析利弊，她攥了攥手帕，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眼裏閃過一絲猶豫，更讓她產(chǎn)生幾分惶恐。

短暫的掙扎搖擺過后，看著老夫人越憋越紅的臉龐，蕭時善陡然回神，開口喊道:“祖母您這是怎么了？”

此言一出，大家將目光紛紛投向了老夫人，只見上一刻還聲如洪鐘，滿臉怒容的老夫人，此時雙目睜圓，面目扭曲，這副模樣著實(shí)可怖，幾個年紀(jì)小的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

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周嬤嬤嚇了一跳，沒想到老夫人突然就喘不上氣了，她趕緊上前給老夫人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