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出了安泰院，東方的天際已經(jīng)漏出了幾片金光。
她將雪素遞來的手爐攏在大氅下，貼近胸口，一邊往漱玉閣走一邊說道，“昨夜那樣冷，原還擔(dān)心今日會再下一場雪的，好在天公作美，看起來今兒該是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
自從入了十一月，連綿下了好幾場大雪，整座盛京白雪皚皚，像是座巨大的冰窖，已經(jīng)許久都不曾見過陽光了。
雪素接口說，“我說呢，早起時就覺得沒昨日那樣涼。聽府裏的老人們說，咱們盛京入冬時雖然極冷，可只要過了臘月，這天氣就該漸漸還暖起來了。”
她忽然笑了起來，“表小姐怕冷，昨夜您就讓燒了雙份的銀霜炭，這天若再不暖和一些，咱們這個月的例炭可沒兩天就得燒完。”
雖是開玩笑的口吻，但又帶了幾分認(rèn)真，語氣中藏著擔(dān)心和憂慮。
明萱的腳步頓住，她轉(zhuǎn)身問道，“是不是上回?fù)Q得的錢都沒了？”
雪素勉強笑了笑，“請嚴(yán)嬤嬤添的香油錢五十兩，替老夫人搭棚施粥饋慰鄉(xiāng)民的錢一百兩，打那些賞人用的金錁子共花了二十兩，再加上七零八碎的用途，上回絞了那半壁金冠兌的二百兩銀，花用得差不多了。”
她當(dāng)著漱玉閣的家，便得操起錢銀上的心。
七小姐的月例是十兩銀子，若換了尋常的小戶人家省吃儉用也可過上大半年，但在侯府卻是不夠用的。與其他院子的婆子丫頭結(jié)交要使錢，請人打聽消息要使錢，家中的長輩同輩過生辰要想法子折騰壽禮，各個院子有體面的嬤嬤姐姐們過壽也要湊份子給禮錢。
十兩銀，根本就不夠的。
前兩年，三房私帳上尚還余留了些銀子，可坐吃山空，到了上半年便有些入不敷出，一直都在勉力撐著。三夫人的妝奩倒是豐厚，可大多都是些莊子田地，三夫人去得突然，這些地契房契便都老夫人暫保管著。
總不能跟老夫人要了契約去賣房賣地籌錢……
余下的那些古董字畫寶石太過惹眼，是動不得的。
老夫人這些年時常也賞賜東西下來，但那些稀罕物事都是府裏造了冊的，能擺著玩，能轉(zhuǎn)贈給其他姐妹，也能不小心摔了砸了，卻不能流落到外頭當(dāng)鋪裏去的。讓有心人瞧見了，還以為侯府裏要破敗了呢！
算來算去，便只剩下庫房西頭封了庚字號紅漆的那些箱籠，可那是當(dāng)年左都御史韓修給七小姐下的聘，因他毀了婚約，這六十八抬聘禮便都沒有要回。這原是一註大財，但對被悔婚的女子而言，卻該是奇恥大辱，整個漱玉閣無人敢在七小姐面前提起這茬。
雪素想，倘若不是上兩月實在撐不過去了，她是絕不會多嘴說那句的。
可七小姐卻像是揀到了寶……
明萱抿了抿嘴唇，“上回找到的那金冠，還剩了一半吧？今日府裏人多，趁這機(jī)會再托丹紅的表哥拿去錢莊兌些銀子回來吧。表小姐愿意在漱玉閣住，咱們便要讓她住得舒舒坦坦的，銀霜炭再珍貴，多燒幾塊又能用得了幾個錢？”
她臉上忽然露出興味的笑容來，“那兩匣子的金頭面雖不值什么大錢，但讓咱們衣食無憂地生活個幾年，卻還是不成問題的。”
古董字畫若拿去典當(dāng)，難免會被人查到出處，但金鐲子金釵環(huán)金頭面卻不一樣，絞碎了看不出來原本的花樣來，便就能拿去錢莊兌銀子。
雪素很是猶豫，“可是，那些都是……”
明萱打算了她的話，“那些都是我的東西，是不是？若那是我的東西，自然我想怎么處置都行，對不對？既如此，還有什么可是？”
她將雪素的身子掰過一些，撩開額頭緊緊蓋著的頭發(fā)，指著鬢角處深深淺淺的印痕，正色說道，“我撞傷過頭，過去的很多事情都不大記得了，不瞞你說，我甚至都記不得那位左都御史大人的長相。每常府裏有客人見著我，總要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就是天底下最最可憐的人了。”
明萱搖了搖頭，“其實我自己并不覺得如此。都已經(jīng)不記得的事，還有什么好難過的？你我主仆三年，你可曾見過我為了那件事傷懷過？我顧明萱從不為了過去糾結(jié)，也從不會為不值得的人傷心。那人毀了婚約，于情于理這些東西便都是我的，我也受得心安理得，從前是因為用不著，如今正是需要的時候，為何不能拿來花用？”
雪素一時怔住，“小姐……”
明萱輕輕拍了拍她肩膀，“我這會處境不好，你是知曉的。遇人不淑這種事，一輩子遇到一次已經(jīng)夠了，我絕不能再重蹈覆轍的。”
她幽幽嘆了口氣，“咱們回去吧，這個時辰表小姐想必已經(jīng)起了。”
雪素半晌回轉(zhuǎn)過來，是啊，小姐都不在意了，她還在意什么？她抬頭望見明萱單薄的背影離得有些遠(yuǎn)了，便加快了幾步趕了上去。
月牙門處花枝隱約顫動，均勻抖落幾顆雪珠，一聲輕嘆若有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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