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

宴之峋從小就擁有一項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 這是別人望塵莫及的優(yōu)點，有些時候卻是折磨他的缺陷，比如現(xiàn)在。

這么久沒見過面, 言笑的聯(lián)系方式和相機(jī)裏的照片也被他刪得一干二凈，可他還是能在看到她的一霎那就認(rèn)出她的臉。

他真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 科技發(fā)展到能往人的腦袋裏塞進(jìn)去一塊橡皮擦, 把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清除掉。

聲控?zé)粼谏蚰膶σ曆Y挑滅, 直到言笑重覆一遍“你誰”后重新亮起，依舊是泛黃的一片，平鋪在白色泥墻上，另外一隅將兩個人的半截身軀包裹進(jìn)去。

宴之峋還是沒有給出回答。

這會空氣不僅安靜至極, 還干燥的讓人嗓子眼一陣陣的癢，他忍不住曲指捏了捏自己的喉嚨，又壓了壓被風(fēng)吹亂的鬢角碎發(fā)，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后, 他開始后悔, 憂慮起自己剛才的反應(yīng)是不是太大了。

他再次把記憶往回倒, 只不過這次的關(guān)註點落在他自己身上。

雖然看不清自己的神情，但他猜測自己應(yīng)該沒有做出類似方寸大亂的神情, 當(dāng)然震驚是免不了的，他的眉心大概也只比平時擰緊了一些，多出了一道褶子。

這讓他突然又有點慶幸, 她冒出的第一句話是“你誰”，而不是“有賊，快來抓賊啊”。

宴之峋甩開腦袋裏亂七八糟的思緒, 強(qiáng)迫自己露出一個大方得體的笑容，可不到兩秒, 嘴角的弧度就被言笑恍然大悟的神情，搭配一句“你是宴之峋嗎”的困惑蠶食得干干凈凈，變成再平直不過的一條線。

這下他更震驚了。

分手后的這四年裏，他不是沒有想象過和言笑重逢的畫面，或許是在某條網(wǎng)紅情侶街上，他們互相牽著另一半的手，迎面而去，認(rèn)出對方后，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一記冷笑，然后刻意抬高嗓門，用恨不得周圍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以一句“我有一個朋友”為開頭，“他（她）女朋友（男朋友）為話題中心人物，展開喋喋不休的嘲諷，將對方釘死在社會性｜死亡的恥辱柱上。

又或許只有他們兩個人，走在城市的夜幕裏，兩張比鬼還要白的臉打了個照面，幾秒的停頓后，心照不宣地露出嫌惡的眼神。

她應(yīng)該會跟他打招呼，畢竟她說過遇到認(rèn)識的人卻裝睜眼瞎，是一種極其無禮又愚蠢的行為，而她不想當(dāng)愚蠢的人，至于打招呼時用的稱呼，百分之百不會好到哪裏去。

以她的脾性，愛的時候左一聲“小峋峋”，右一聲“小燕子”，不愛了就“餵”、“那位仁兄”，語氣再嚴(yán)重點估計就是“狗東西”。

總而言之，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連名帶姓地叫他，比點頭之交還要生疏，也不同于他，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怨氣，仿佛前男友這種生物早就成為了她廣袤世界裏的一抹云煙，桐樓的風(fēng)一吹，就散得不成樣子。

——不對。

她怎么可能會對他有什么怨氣？莫名其妙提出分手的人是她，沒有提前跟他打過招呼，就從他們共同的“家”裏搬出去的人也是她，消失在他們共同好友圈子裏的人還是她。

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jìn)他的世界，卻一聲不吭地離開，落葉飄在地上的動靜怕是都比她大。

言笑註意到男人的唇角肉眼可見地垮了下來，仿佛被兩根無形的線拉扯著，線末點鏈接著秤砣，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迭加，他的嘴巴最終變成了拱橋的形狀。

像為了隱藏自己的情緒，他在這時將臉側(cè)了幾度，挺直的鼻梁在臉上削下一小片陰翳，駝峰也看得更加清楚了。

言笑卻只關(guān)註到他左側(cè)下頜角位置上的褐色小痣，還有他的脖頸，還是那么的白，隱約能看到用力時繃起的青筋，比起四年前，看著似乎更加性感了，是成熟男人獨有的性感。

只是他一開口，性感蕩然無存，連成熟，都成了她的錯覺。

“我是宴之峋沒錯……了不起，難為您這七秒鐘的金魚記憶，還能記得四年前自己甩過的人，這可真是我的榮幸。”

言笑在心裏翻了個大白眼，片t刻實話實說：“你也知道我有臉盲癥，對我來說你的臉不太好認(rèn)，我是憑借著你的氣質(zhì)才認(rèn)出來的。”

氣質(zhì)？什么氣質(zhì)？

還有什么叫他也知道？他可不想知道！都過去這么久了，她憑什么認(rèn)為他還知道？

宴之峋內(nèi)心情緒翻涌，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團(tuán)怒氣很散，始終聚集不起來。

他難道不恨她嗎？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她是恨她的，或許該說，在他的認(rèn)知裏，他應(yīng)該恨她，恨她恨到再次見面時用狠毒的話，一通狂轟濫炸。

現(xiàn)實裏，想要同她質(zhì)問的不甘，只剩下稍顯強(qiáng)烈的困惑，連憤怒的表達(dá)都少了宣洩口，只冷冷淡淡道一句：“哦是嗎？好久不見。”

然后才問：“你怎么在這？”

——他是在明知故問。

半分鐘前，他混沌的思緒已經(jīng)重新開始啟動，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難猜。

言笑起身，“這裏是我家。”

宴之峋看著她很沒形象地拍了幾下屁股，大腦第二次停止運轉(zhuǎn)，數(shù)秒后涌進(jìn)來一小段與此時此刻的她極不相稱的記憶。

在一起后，他們會經(jīng)常在外面吃飯，有次飯后他意外瞥見她牙齒上沾了一小片香菜葉子，覺得可愛的同時，好心提醒了句，緊接著把牙簽盒遞到她跟前。

她卻捂住半張臉說公共場合呲牙咧嘴太難看，死要面子不肯用牙簽剔掉，不管他說什么，她都沒有張開過嘴，找到洗手間后，直接丟下他，一個人在半密封的隔間裏，完成了掏出隨身鏡、懟臉、用在餐桌上悄悄拿走的牙簽清除夾縫裏的綠色這一系列宏偉工程。

出來后，還為自己剛才超乎尋常的耽擱找了個合理借口：廁所擁堵，排隊浪費了太多時間。

他看破不說破，鼻尖輕嗅，聞到她補(bǔ)過的香水味，是清清淡淡的橙花，這讓他微微晃神。

她問怎么了。

總不能告訴她他是被她的香味迷亂了心智，于是他搖頭說沒什么。

她哦了聲，笑容燦爛，順勢不動聲色地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

……

宴之峋拖長調(diào)哦一聲，“原來你說的鄉(xiāng)下老家就是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