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fēng)起，堂外手植紫薇花樹微微搖晃，一片葉子離開枝頭，打了個轉(zhuǎn)兒，落在張嫣的衣襟上。張嫣捻起，用指撫平衣襟，面上漸漸浮出冷笑來。

管升便在這樣的冷笑下說不出話，額上也微微滲出冷汗來。

他不是長安人氏，土生土長的出生在云陽。十二歲的時候入了林光宮做一個蒔花草的內(nèi)侍，有著一分小機靈，但從來沒有見過皇帝，更沒有見過這位十六歲的皇后娘娘。——皇帝微服出行尋找離宮出走的妻子，身為內(nèi)侍長的韓長騮要留在林光宮，對外維持著天子依舊在宮中的假象，不能隨行，須挑一位身份不起眼且機靈能干的內(nèi)侍跟出來伺候，機緣巧合，挑中了他。從跟在皇帝身后的第一天開始，他便知道，這是他一輩子唯一的也許也是最大的機緣。

也就因為此，他比誰都希望，張皇后能夠順從跟皇帝回長安。

他的機緣，便是建立在張皇后離宮出走的基礎(chǔ)上。雖然他并不明白，怎么會有人不愿意做高高在上的大漢皇后，反而毅然拋下榮華富貴地位親人，無聲無息的來到沙南這樣一個寒冷荒涼的地方。但顯然，在皇帝心中，是很看重這位年少結(jié)發(fā)的妻子的。如果皇帝能順利的迎回張皇后，大家皆大歡喜，他管升憑著這一段時間的近身相處小意伺候，一步登天，不敢說比肩于內(nèi)侍長韓長騮，但成為有名頭的中貴人，不是不可能的；

但若是此事不偕，只怕皇帝就此以后，心傷不愿意再見與張皇后相關(guān)的人事，包括這一次沙南之行，以及沙南之行中的他。那么，等待他的，將是升上云端之后再次被打落回去，只怕此后，便連想回去做林光宮中蒔花草的小內(nèi)侍，都不可得了。

“怎么不接著說了？”

張嫣的唇抿成一條直線，冷峻而又譏誚，氣勢清貴，又帶著一種多年蘊育出來的威嚴(yán)。壓的管升不由自主的伏下去，冷汗涔涔的浸了出來。到了這個時侯。才真正體悟到，面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不僅僅是日前府河邊明媚嬌俏的女郎。還是故趙王敖與魯元長主的女兒，母儀天下的大漢皇后。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么逾矩放肆的內(nèi)侍。”張嫣的聲音明明輕描淡寫。聽著他耳中，卻有一種鋒于刀刃的感覺，“做你主子身邊的內(nèi)侍。聰明機靈是要盡有的。但更重要的是，要會看人臉色，掌分握寸。你該慶幸我如今心氣已平，若是在半年前，單憑這幾句話，我能仗斃你。——你回去吧。”

“大娘子——”

張嫣在堂上發(fā)了一會呆。回房的時候，便看見青葵迎上來，面上單純而歡快的神情。“我將院子里的幾盆花都搬進屋了，還有其他事情要吩咐么？”

“嗯？哦，沒旁的事了。”張嫣答道。微微晦暗的心情，在這樣的微笑照耀下，也忍不住淺淺揚了起來。在她這半年來的沙南生活中。能夠有著這么一個單純熱情元氣十足的少女在身邊，帶來了不少的亮色。

張嫣換了衣裳。赤足踏著木屐出來，好像聽到空氣中流動著的若有若無的絲弦聲，但是傾了耳朵細(xì)聽，卻又沒有動靜。

她用擰干的帕子擦了臉，重新丟回到銅盆之中，坐到梳妝臺前，將白日里的妝容一一卸去。從銅鏡里窺見青葵站在身后，想要離開，卻沒有離開，躊躇遲疑的樣子，輕笑問道，“有什么事情？”

“娘子，”青葵瞪著圓圓的眼睛，問道，“大娘子可認(rèn)識今天府河邊的那位郎君？”

“他和我們沒關(guān)系。”張嫣板了面容，淡淡道。

青葵遲疑了一會兒，輕輕應(yīng)了一聲。收拾起用過的銅盆，準(zhǔn)備離開。

張嫣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是我從前家中故人。”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我們兩家算是有通家之誼，我從小就認(rèn)識呂郎君。他很照顧我們家，甚至就是要說他對我們家有恩，也是可以的。可是，我總是覺得，兩個人想要在一起，總是要彼此有意的。若是有一方勉強，就沒有意思了。所以，對我來說，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沒有關(guān)系的人。”

她許久沒有聽到動靜，奇怪回頭，見青葵大大的眼睛已經(jīng)是紅了一圈，偏又忍住，只用一種自以為了然的聲調(diào)答道，“奴婢知道了。”

張嫣忍不住失笑，“你在想些什么呢？回屋去睡吧。”

“對了——”她忽然喚住她，“你可聽見絲竹聲？”

“沒有啊。”青葵愕然，又仔細(xì)傾聽了一下，不以為意的笑道，“娘子你是聽錯了吧。”

“也許吧。你回房去睡吧。”

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云；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民居狹小，用作寢居的屋子也不過七八丈見方，對著臥床的方向，設(shè)了一套案幾坐榻，窗臺上的青陶水仙盆里植了一株蘭草。墻角里燃著一爐蘇合香。

張嫣走到西墻邊，推開支摘窗窗葉，撲啦啦的夜風(fēng)吹進來，將她還有些濕意的發(fā)絲吹的直往后掠。

靜靜的琴聲就陡的流淌出來。

琴曲本就是細(xì)致的音樂，古稱君子自樂，聊以自賞。剛才窗葉沒有打開，問青葵的時候，兩個人在說話，青葵便沒有聽到。而當(dāng)萬籟俱靜的時候，這琴聲便顯現(xiàn)出來。

好像總是這樣，在失去之后，人才發(fā)覺自己究竟錯過了什么。可是在失去后想要重新追回，那個被放棄了的人便該歡天喜地的等待垂憐么？

張嫣的唇角淡淡的勾起來。

不是的。

“后悔了？”一個聲音忽然從靜寂無人的夜里響起來。

張嫣卻似乎早已經(jīng)有所準(zhǔn)備，并不驚駭，只是惱道，“孟觀，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

窗外傳來一聲輕笑，孟觀沒有進來。只是藏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唯有聲音傳出來，悠悠問道，“這個彈琴的人，便是當(dāng)日灞橋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吧？

月色里，一片靜默。

“說起來，以他的身份地位，能親自來此處，算是極心誠難得的了。看你們當(dāng)日情景，你對他并不是無心。為何不……？”

“孟則然，”張嫣急急打斷了他的話，“我和他的事情。你不了解內(nèi)情，便不必再說了。——你喜歡冬歌姐姐么？”

“……自然。”

“無論以后怎么樣，都喜歡么？”

孟觀這回沉默了。

他和韓冬歌，想要在一起的時候，心意自然是真摯而熱烈的。只是。真正結(jié)為夫婦之后，才發(fā)現(xiàn)，彼此之間的價值觀有著無法融合的分歧：

冬歌喜歡安定，而他的血液里，流淌著的是游俠不羈而冒險的精神。他本性像風(fēng)，到處飄蕩。冬歌卻希望他停下腳步，做一棵樹。如今他們還愿意彼此妥協(xié)，但是。當(dāng)分歧大到了彼此無法容忍的時候，真的可以一生一世美滿么？

他便懂了張嫣的意思，感情內(nèi)里太過復(fù)雜，外人本就沒有資格評說。

張嫣悠悠道，“我承認(rèn)。我和他之間曾經(jīng)有過感情。可是，兩個人想要在一起。僅有感情是不行的。事到如今，我對你的要求不會改變，你留在我身邊，守護我一年的安全。一年之后，我曾經(jīng)的贈食以及許婚的恩情一筆勾銷。除此之外，我們彼此的生活，互不干涉。”

為什么，要在她已經(jīng)徹底放棄后，再度追過來呢？

而她既然都已經(jīng)轉(zhuǎn)身放棄了，再有的殷勤，又有什么意義？

張嫣閉上眼睛。

當(dāng)初離開未央宮的時候，并沒有當(dāng)面道別。她以為，他們兩個人之間，就這么結(jié)束了。他卻花費了若許心力，從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了她，并且來到她的面前。

再一次見到他的震驚還在心頭并未散去，可是，轉(zhuǎn)身離開的決定依然沒有改變。他們之間，終究需要一個了結(jié)——如果說，一定需要這次了結(jié)的話，那么，就在這座沙南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