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境雁門郡平原上，匈奴軍營連綿而扎，一眼望去，氣勢萬里。蒂蜜羅娜從軍營正中部閼氏王帳中走出來，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帳篷前，問守在帳篷外的匈奴侍女，“里頭的客人怎么樣？”

侍女鞠了個躬，恭敬稟道，“倒也安靜。只在帳中休息，沒有出去過半步。”

蒂蜜羅娜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翻手掀開簾子，進了帳篷。

“阿嫣。”

三年歲月一晃而過，蒂蜜羅娜的容顏更加艷麗成熟，仿佛天空中的太陽燦然失色。

“沒有想到，”她與帳中少年相對箕踞而坐，將執(zhí)壺中馬乳倒入面前漆耳杯，輕輕啜飲而盡，感慨道，“我們兩個人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重逢。”

“是啊。沒有想到。”少年一身灰色布衣，容貌清秀，坐在鋪著毛氈殿的胡圈椅之上，愈發(fā)顯得身形單薄。

——當日，在用曼荼羅迷倒了劉盈之后，張嫣獨身一人來到樓煩王且冬末帳下，憑著前元三年在長安與蒂蜜羅娜分別時阿蒂贈給自己的一塊用匈奴文字刻寫著雄渠部蒂蜜羅娜閼氏名頭的白玉令牌，以及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勸服樓煩王且冬末放棄即將攻破的云中城（當然且冬末并不知道），調(diào)轉(zhuǎn)軍隊，千里兼程，趕到了中路左谷蠡王渠鸻王帳之下。

蒂蜜羅娜若有所思，嫣然問道，“阿嫣這個時侯不是應(yīng)該在長安，怎么忽然到云中來了？”

匈奴軍中只有馬羊乳作為飲品，張嫣亦陪著飲了一口，放下杯盞，抬起頭。“我為什么不在長安，阿蒂，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么？”唇角笑容微帶一絲譏誚輕嘲。

蒂蜜羅娜摸了摸鼻子，尷尬的微笑了一下。

自那一次從長安回來之后，她便在漢都長安置了探子。毎三個月，都會將長安的消息傳遞回龍城。包括未央宮中，天子與少年皇后關(guān)系親厚，但張皇后始終無寵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蒂蜜羅娜對著祁連山嘆了口氣。忽然想起那一年在長安，張嫣相逢時盈盈的笑臉。

那時候。她才剛剛嫁給劉盈不久，如水的杏眸里，還有希望的亮光。

只有孩子才會對愛情抱有天真的幻想。而只有在經(jīng)歷一些事情之后。才會明白，經(jīng)營一段感情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一如阿嫣與劉盈，一如，她和冒頓。

到如今又過去了三年，阿嫣眼眸里的亮光。已經(jīng)灰了吧。

——當探子傳回張皇后已經(jīng)有大半年的時間里沒有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消息的時候，蒂蜜羅娜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那個昔日因愛而堅持的少女終于放棄了她的所愛，轉(zhuǎn)身離開未央宮華麗的金色牢籠。

她只是有些意外，張嫣居然來到了北地。

“那個姓劉的真是有眼不識金香玉，”蒂蜜羅娜搖晃著杯爵中的馬乳酒。貼了貼張嫣修飾過的臉龐，調(diào)笑道，“我家阿嫣這么美這么好。他都不知道珍惜。”又睇著眼睛，“那天，看見樓煩王送上來的令牌，我真是嚇了一大跳。好在我們也算是因禍得福，因此而重逢。”

這話說的。張嫣似笑非笑的睇了她一眼，“其實我也很好奇。身為匈奴尊貴的大閼氏，你不在王庭，怎么跑到大漢郡縣來了？”

氈簾被北風(fēng)吹的嘩嘩作響，帳中，二人一立一坐，華美少女穿著火紅色的大氅，眉眼秣艷，少年伶仃只著布衣，兩個人氣場相峙，居然不分軒輊。

“你這小子，好大的膽子。”匈奴侍女用生硬的漢話斥道，“你是什么身份，敢這么跟我們閼氏說話？”

“好了，塔納。”阿蒂拍了拍手掌，輕輕喝道，“你下去吧。”

塔納愣了愣，心有不甘的屈膝，“諾。”

張嫣放下手中小匕，抬起頭來，認真而仔細的看著面前暌違三年有余的好友，再度相逢，心情一片復(fù)雜。

“阿嫣，”蒂蜜羅娜伸手握住張嫣的手，靠著她重新坐下來，態(tài)度親昵，“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么，我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全天下，也不過只有我們兩個同命人。就算是為了相互慰藉，我也不會真的拿你怎么樣的。”

言語殷殷，仿佛那些曾經(jīng)隔著的時光都不曾存在過。

“是么？”張嫣低下眼簾，微微一笑，“那嫣便多承閼氏美意了。”

“當然。”蒂蜜羅娜聲音誠摯，“阿嫣，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只可惜，我們有著各自的身份，不能見面。現(xiàn)在好了，”

她揚了揚下頷，艷麗的容顏上溢滿了明亮的笑意，“你如今無事一身親，心中也沒有別的牽掛，不妨等此間食了，便隨我回匈奴草原走走吧。去看看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大好風(fēng)景，聽聽匈奴人的熱情歌舞，嘗嘗我們的熏烤牛羊肉，不是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么？”

張嫣舉起手中小巧匕首，從案上肥碩的炙羊肉腿上割下一塊最膏腴的地方，送入口中。匈奴人在飲食上手段頗為粗糙，炙羊肉入口微帶干澀粗糙，還凝滯著一種草原上特有的腥膻味道，“草原啊，那兒風(fēng)光好是好，只是我一直在漢地長大，恐怕不太習(xí)慣。”

“沒關(guān)系。”蒂蜜羅娜眨了眨眼睛，十分的不以為然，“習(xí)慣是時間養(yǎng)成的。想當年，須平公主和楚國公主不也是從小在漢地長大的么，后來在龍城也過的挺好的。只要你待的久了，自然會習(xí)慣的。”

張嫣在心中輕嗤一聲。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而為枳。有些東西，可以用時光來消磨，有些東西，只怕是不愿習(xí)慣，也永遠習(xí)慣不了吧。

她避而不答，只是眼波流轉(zhuǎn)，道，“你好歹也是匈奴閼氏。與我這般行跡，也不怕別人誤會你和一個俊俏漢人少年有私情。”

“就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