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堪還想說些什么。
“噓……”仲雪按住阿堪冰冷的鼻尖,他們幾乎看不清對方的面龐,但用觸覺確認雙手所及,并非塵埃。
他們一起出了坑道。礦區也有紫藤花,這是可供安慰的唯一美景,紫藤花在春季猶如紫色火焰。將無情的礦區合圍在焰心,在秋雨下則委頓得奄奄一息,焦黃的殘花也臭得嚇人。
為避免一開口就直奔肉麻主題,仲雪說起那串大護法的鑰匙。阿堪說貍首真的問起過,雖然表現得并不貪圖;可惜平民相信的玉璽戲碼,高位之人也愚蠢地執行著……“為避免你以后一路踹門去探訪各處家產,我把你的大護法鑰匙藏在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這也許是貍首沒有任阿堪死去的唯一原因。
“那位兇手肯定也想少費點腳力,典獄長的鑰匙也不見了。”伯增說,他與五六個不愿跟著屈盧離去的少年從鼓樓放下了典獄長,在那兒等仲雪。
阿堪翻過典獄長的披風蓋住發黑的臉,“他是貍首的舅舅。”
“那么貍首派出盾甲兵也是來尋求舅佬的幫助,護衛秋祭。”但被誤認為是追擊夏履橋兇手,阿堪并不知道他被扎著黑眼罩一放到井道,盾甲兵就遭受了襲擊,他下到井底,就選最寬的井道走——仲雪也是按懶人的思維方式,才能找到他。
“兇手來自一個以土葬為習俗的部落,”阿堪輕聲道,仲雪一時無法追上他的思路,“他把夏履橋上的人群射落水,把盾甲兵扔進水裏,典獄長則懸掛高處,都是在嘲笑我們各自的死亡風俗。”——水葬與懸棺葬。
為防疫和節時起見,伯增處理尸首則一概燒光了事,他的家庭教師包括一位游歷過極西之地、推崇西戎人“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的游俠,讚嘆戎人與秦人激戰后聚集柴堆火葬戰死者的剛烈豁達,伯增至今還佩戴他贈予的曲刃胡劍……我們都是由我們所愛之人塑造而成的。
“烏滴子沒上來?”少年們很失望,他們等的是名不虛傳的烏滴子,留下來又沒晚飯吃,即刻走了大半。阿堪用土話問一人,那人的手腕顯然是被擅長接骨的女孩用夾板固定住的,他是拆骨組裏的高手。才能獲得屈盧的賞識,但與烏滴子相比仍像剝了殼的蝸牛,他已脫掉黑甲,承認其中的鴻溝,他低沈地說了一些話。隔了一條河,方言又截然不同了,仲雪只聽他不停提起烏滴子,有時有仇必報更像一種親密的羈絆,從此你和你的仇敵形影不離。“他說他家就在銅姑瀆下游。”阿堪轉向伯增叔侄——少年被說服了,和忠實的伙伴抬起阿堪,撐船載他們去往銅姑瀆的深處,阿堪和群山間的亡命少年之間也有一種隱秘的默契。他們的烏篷船與一艘白篷小舲在窄窄的水道擦舷而過,小舲是寺人貙劃來的,他太自負了,他還會按計劃下到井底去切烏滴子的頭頸嗎?那些殘刻而呆板的程序,潛伏在空城如未知的野獸。
阿堪半躺在臭烘烘的船艙裏,打算把所有考慮都傾倒給仲雪,“你要更好地保護你自己的生命,因為你的生命中還包含鯨魚的靈魂,你也擁有越國的神性。你死后,人們會把你當做越國的神靈,比起一個死掉的神靈,我還是更喜歡活著的庸俗財主。”阿堪說你得結盟。
“我最討厭做選擇,這就是我離開吳國的原因。”
“你離開吳國去了楚國,又離開楚國回吳國,再次離開吳國來越國,接著你去哪裏呢?”
“……我真討厭你這副謀士的姿態。”只有逃離時仲雪才能感受到真實的自我——然后難纏的生活逐漸壓倒了那種沈醉。
“我只是擔心你選錯立場,”阿堪的臉被透進來的光照亮,眼珠帶著榛色的輕盈濕氣,“既幫不了我們,還害死自己。”
“沒人關心寤生的死,也沒人關心麋鹿的生,會稽山所關註的,是權力的砝碼。”
“看來你也不是第一天才出生。”阿堪微笑,你也懂得無論在哪裏都有臭不可聞的爭權奪利,難道權衡不是貴族必修的禮儀嗎?
“雪堰是山陰君的異母兄,由母親帶到會稽山來,有人說他是海妖的兒子。”
雪堰猶如冰筑的堰塞湖——神巫需要他,因為會稽山需要他的恐怖作為屏障;“貍首這些激進派想扳倒神巫,被神巫選中的你當然也是他的絆腳石。”阿堪非常虛弱,每說一段話,就會冒出一層冷汗,仲雪從沒見過他這么認真的神態,想起阿堪為他自刎謝客。
阿堪看出仲雪的愧疚,慘淡地笑著,“你不必感動……我還有《不堪抄》要寫,我可不喜歡追述死人的生平。”
船繞過破塘角。逆風襲來,海岸變為寒冷鏗鏘之基調。仲雪有很多蛛絲馬跡,卻無法拼到一起,也許這就是真相。許多人踩踏其中,留下混亂的足跡,猶如夢的夾擊。夢已吞噬他的日常,變為第二人生!希望醒來,我才是那頭麋鹿,地獄也好。天堂也好,并沒有另一個世界,壞也好,好也罷,都是我的人生——唯一的阿堪在摸我唯一的額頭,阿堪的手很燙……仲雪急忙伸手去摸阿堪的額頭,懷疑他是否傷口感染。他們就保持交叉的摸額頭狀態,沈默著……船艙內空氣沈重悶熱,窗外霜露正在凝結,白霜在下一個白晝也不會融化,泛著幽靈般的暮秋音節,這一切包圍了仲雪和越國。手指、白露為霜、你:一切都成了醉人的酒。
阿堪問:“你很久沒有快樂過了吧?”
“上一次還是找到神木造船的新年。”
“我為你舉行一個凈化儀式吧,剔除你身上那些不快的夢……既然家人不在身邊,就請一些朋友過來,一起唱歌、念詩、劃船、拔河……一起烹調,烹調能讓人內心平靜。”
“多謝你的儀式!”仲雪急忙拒絕,“那只會讓我更頭疼。”
他們又沈默了。
當阿堪需要他的時候,仲雪總不在,而他需要阿堪的時候,阿堪總是在。他們被編織進同一塊布匹,那些編結的縱橫線已經解不開了。
“烏滴子不來看看這些劍嗎?”另一個欽佩烏滴子的少年闖進船艙詢問,一半是為了交還贓物,一半是真心關切。
“烏滴子去見大船頭了。”仲雪想相互敵視的烏滴子和石洩,都在他不便明說的人手上消失了……
阿堪告訴仲雪,石洩是個老派的虎錯灣人。
仲雪等著他說下去。
——這意味著他不殺人,至少不主動殺人,在他們族裏,殺人之人,死后將變為虎鯊——他們稱為虎錯魚,一生饑餓,殘殺眾生。虎錯灣人為證明勇氣,會徒手捕捉虎鯊,作為成人禮……許多人認為夫鐔也是虎錯灣人。
“那他就是……”
“就是‘破戒的虎錯灣人’,作為大齋宮的傭兵隊長,人生使命就是殺人,他從沒承認過虎錯灣人的身份……”
——沒人知道這些被神拋棄的人,內心是否存在著怎樣的掙扎。
大齋宮的本意并不壞,她年輕時巡視越國,看到躲藏在深山裏的野蠻人活得像畜生一樣,極度不衛生,還有近親生下的殘疾嬰兒……為換一點點酒,他們甚至剝下自己刻滿文身的皮。她先是把受虐待或是生病的小孩從父母身邊帶離,放在神殿裏,當做親生子女撫養。孩子長大后,要有一口飯吃,那時北方。楚國與晉國連年鏖戰,楚國每年向越國征派勞役,大齋宮就把健壯男孩送去服役,越國平民得以免受長途奔波和戰爭摧殘,沒有人為那些男孩說話……他們在冰凍的工事下喘息,成為戰車后的步卒、舟師中的先鋒、搶先登城的敢死隊,扛回戰利品堆砌神的殿堂……女孩則被交給過路人帶走,她們大多成了平民家的女仆;姿容姣好的女孩被教給舞蹈歌唱,成為貴族筵席上的倡伶,“越姬”成為國際間流通的禮物,沒有人為那些女孩說話。當榨取的好處越來越多,掩蓋了將孩子從父母身邊奪走的愧疚,變成了圓熟的經營手段,這才偏離初衷,隨意冠以“邪神”的借口,就摧毀一個城寨,奴役男男女女……沒有大齋宮,就沒有今日的夫鐔,善意的起點,罪惡的終點,我們一路踩踏的尸骨。
楚國擠壓吳國,吳國踐踏越國,我們就吸野蠻人的骨髓,沒有止境的恃強凌弱。
“也許要到夫鐔死去,才能得到他的身世證明——他將如何安排自己的葬禮,人到臨死前,總會有一些顧忌。山越人的土葬,封土筑起一座崔巍大墓;還是虎錯灣人的水葬,毫無遺憾的骨灰漂入東海?”阿堪望向灰暗的海,海浪撲進參差峭拔的礁石,在巖窟皺褶裏嗚咽。他們趁著漲潮向西駛入海涂區,潮水還是迅速后退,把船拋在了冒泡的黑淤泥當中。云層后銀灰色的夕陽漸次在無名墳頭投下陰影,這一帶有半耕半漁的村落,領航的少年就出生于此;把阿堪接上舢板的,是一群把裙子扎在腰間、赤腳站在齊腿深的泥漿中挖泥蚶的婦人,她們攜帶自制的梭鏢,用沾泥的手撫摸兒子的臉蛋才安下心來,邊拉纖邊唱起呼喚潮神的歌。
兩少年是一對表兄弟,同大多數越國家庭一樣,他們家也以外祖母為一家之主。當幾人圍著火塘喝海蚌湯——久違的熱食時,鬢發剛剛發白的外祖母為仲雪加上一勺鯨魚肉糜豆瓣醬,這可以解釋阿堪與少年之間的默契來源。
晚飯后,表兄弟點上漁燈,折返去接駒子和接骨少女,“……那個白子,殺人不是他的本性,他人并不壞,話很少,做事也牢靠。”“他總覺得別人看不起他,那女孩肯定說了過分的話。”臨走時他倆說,就像是代為辯護與道歉。
“無論那女孩說了什么,殺死她就太過分了。”仲雪推遠舢板。若有若無的雨融化在灘涂裏,潔白的海蚌在泥沙下吐著氣泡,聚沫浮泡。蜃樓芭蕉,他救出了阿堪,兌現了對北辰星的承諾,之后呢?之后再恢覆野獸的習性,為領地與愛憎而爭斗不休?
狗吠驚醒他的感傷,火把連成的火龍在蜿蜒,是貍首的追兵?仲雪奔回聚落——鼓樓下,阿堪拄著曾祖母才用的拐杖,迎接扛稻谷和一扎扎濕沈草垛的農夫陸續到來。更讓仲雪驚訝的是,為首的是紅汀,拆骨組確實迅速地把他的下落傳遍了會稽山。
“真奇怪,”阿堪輕哼,“我差不多有十年沒見過‘神的稻谷’了。”
神廟田地分成十等分,其中一分產出奉神,于是農夫們合力為神種地時,隨便糊弄,把精力全投到各自的口糧田裏。每年阿堪為填飽肚子,只好到處行騙。
“年初稻秋先生告訴我們,愿意跟從仲雪將軍的話,把公田分掉,交十分之一稻谷和一扎稻草就行了。”農夫們平淡地說。
——這就是稻秋送給他的禮物。
同樣是“十分之一”的稅率,改換一下方式,神廟就堆滿脹鼓鼓的谷粒……仲雪和阿堪站在一垛垛稻草之間,自覺就像是多余的廢物,比如祭祀后扔掉的稻草狗;只有小狗白石典繞著紅汀的腿轉來轉去,開心地汪汪叫;除了主人它第二喜歡紅汀,因為紅汀總能給它吃的。
農夫趕來這裏把賦稅交給被通緝的仲雪,他們忍受會稽山那古老陳舊的統治太久了,渴望某種改變;對于秋祭亂射事件,他們也有自己的判斷。
“他們信賴你,你該對他們說點什么。”阿堪悄聲道,仲雪看著阿眉,后者在一座橋上先后失掉弟弟和繼父、偷偷溜出哀傷彌漫的家也來到這裏,正跟著成年人扎稻草人,以補上一次被打斷的祭祀——拉車的牛被卸下車軛,輕嗅這個全新的稻草女神。阿堪把火把交給仲雪,仲雪再傳遞給阿眉,阿眉用火把點著稻谷女神,火焰跳躍著,稻谷爆裂、發出好聞的香味,稻草梗變得柔軟、輕巧、灰飛煙滅,沈沈夜色下,閃動的火光映亮了人群的眼眸,他們齊聲低吟喪曲……仲雪說:“無論是在燒炭人的小屋、填埋出口的山洞、還是魚塘邊的茅房,不管兇手躲在哪裏,我們都要找到他、擊垮他,我們將直視這個瘋子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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