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jié)，日正當(dāng)午。城外的官道上行人三三兩兩，一人單騎便格外的顯眼。

進(jìn)了城門，雁遲下得馬來，一手抱著一捆桃枝，一手牽馬，沿大道回了自家宅第。他剛進(jìn)大門，不到書房門口就被仆人攔下，接過書信順手丟在桌上，先侍弄桃枝去了。待修剪齊斷口，小心插入翹頭案上的觀音尊內(nèi)，理出個長短稀疏的模樣，才洗凈手臉去看信。

信是蓮溪聞家寄出，寥寥八字——灑掃以待，君能飲否。盯著熟悉的筆跡，雁遲笑了笑，又看向盛開的桃花，怔怔發(fā)起呆。

用過午飯，雁遲叫來家中一眾仆役，給足了當(dāng)月的月錢，退回各自契書，只留下三個年輕能干的奴婢，其余都一一放出家門。傍晚時分又向孝王府遞了拜帖，聞和韡許久不見他，噓寒問暖后，留他一起用晚膳。待雁遲說明來意并遞上房屋地契，聞和韡思索許久，才點(diǎn)點(diǎn)頭道：“搬去和二叔住也好，他特立獨(dú)行，越老越任性，你雖沈穩(wěn)，卻郁結(jié)難解，住一起互相有個照應(yīng)。只是路途遙遠(yuǎn)，我派幾個人護(hù)送你過去。這事和皇兄說了么？”

雁遲看著這個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男子，待之如子如侄的人，眼角那一抹午后艷陽的風(fēng)景，心裏是說不出的感慨：“護(hù)送倒是不必，我劍已失，功力還在。只是我這一走，恐怕不會再回來。陛下那處，我明日就遞信去。”

聞和韡問道：“何時走？我明日遣人將通行文書送到你處。”

雁遲道：“后天一早。”

“這么快！”聞和韡一時無語，見他舉手間露出內(nèi)袖的麻衣，恍惚又看見當(dāng)年他用麻布裹纏劍身的神情，心底那股凄切如麻如線，絲絲縷縷勾出亡父的安詳模樣。“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穿著。”

雁遲低頭看了看袖口，淡淡笑道：“又不妨事。”手肘一收，話題一轉(zhuǎn)，道：“阿云近一年身體不太好，還要你多多照拂。阿心離我們近，我會常常去看她，有什么事，都傳信回來，不必太掛懷。陛下和王爺也要多保重。”

雁遲走得極快，好似不給人醞釀離別的愁緒。次日午時進(jìn)宮拜別了皇帝蕭元謹(jǐn)，下午話別聞靜云和舊友，晚上收拾行裝。說是舉家搬遷，也只有兩個箱籠的衣物，一個箱籠的重要雜物。翹頭案上的畫像被他小心卷起來，收入明黃龍紋錦囊裏，用油紙裹好放進(jìn)木盒藏在衣箱底。這最重視的一樣拾掇妥當(dāng)，再無要事，早早歇下會周公去了。

三月十八，雁遲與三個奴婢坐馬車去往蓮溪。四月初一一早，聞靜林接到消息，帶著孫女親自出城迎接。

聞氏廣布各州府，本家宅院中并無多少人留守。聞靜林回來小住，等雁遲到了，便一起動身前往云夢山靜廬。他的長子和女婿在府衙為官，女兒媳婦與孫女陪他住在靜廬。聞靜林成婚晚，孫女如今才十歲出頭，正是活潑天真的年齡，一雙杏眼止不住的往雁遲身上瞟。聞靜林見狀，笑哈哈地讓她坐到身邊來。

“婉兒想什么，瞪著眼睛像只貓兒。”

聞清婉偎著爺爺，對坐的老人高大而健壯，干凈無須的面龐在一頭白發(fā)中不顯年邁，目光銳利，神態(tài)卻和藹。小女孩兒早知道要和這位老先生一起住，有心親近又膽怯，只好問爺爺：“雁先生的武功和爺爺比，誰更高啊？”

聞靜林看著孫女，握起拳頭揚(yáng)了揚(yáng)道：“爺爺?shù)奈涔Υ蟀攵际撬痰摹Ｋ瞄L用劍，爺爺愛用拳頭，他現(xiàn)在失了劍，當(dāng)然是爺爺厲害了。”

聞清婉又道：“雁先生的劍去哪裏了？雁先生有劍是不是比爺爺厲害？”

“嗯，這個嘛……”聞靜林故作為難，見雁遲面帶笑意，對提及往事并無不快之色，向?qū)O女直言道：“劍為君子之器，他的劍陪著君子去了。若是他手中有劍，爺爺是比不過他的。”

聞清婉瞪大了雙眼，幼稚的臉上盡是崇敬之情。

車馬行到一座小鎮(zhèn)甸時，遇上了大雨，一行人只好在客舍暫住下來。

聞靜林多年不見雁遲，用過晚飯后便拉著他來吃茶敘舊。屋外大雨瓢潑，屋內(nèi)茶香裊裊。雁遲取了紅棗與蓮子入杯，聞靜林看了笑道：“我以為勸你來住要花上許多口舌，你能爽快答應(yīng)，我也放心。”

雁遲道：“聞晗也在本家，你不曾節(jié)外生枝罷？”

“他苦頭沒吃夠么。”聞靜林“哼”了一聲，斂去笑容道：“景玉年后仙去了，我過來給她上柱香。”

雁遲心中算了算道：“她也是高壽。”

“天姿國色，命卻不好。”聞靜林晃了晃杯中的桂花，湊近嗅了一鼻的芬芳，惋惜道：“我當(dāng)年誤會她意在勾.引父親入門做妾，在百花宴上當(dāng)眾譏諷。后來才知道父親去她處，多是為了消息暗報(bào)。我也是放不下.身份臉面，一直不肯給個對不住。”他一口飲下杯中茶，桂花的氣味直通肺腑，理順了胸中郁氣。“現(xiàn)在老了，想想舊事，倒是佩服父親和她。一個有意，始終守得住信諾，一個有情，不愿攀登高枝。她后來跟的富商對她雖好，奈何死得早，偌大家業(yè)她占不到半分，只得遁入空門，守著寂寞。有時候想想，當(dāng)年我要是早些懂事，不去百花宴，再讓大哥勸勸父親，他倆興許還能過幾年夫妻日子。我當(dāng)年對父親，還是太苛刻了，大哥說的一點(diǎn)不錯。”

雁遲聽他絮絮叨叨回顧往事。紅棗的甜，蓮子的苦在口中纏纏綿綿，好似舊事一般，縈繞于心難以忘懷。他放下茶杯接口道：“也不是你的錯。君謹(jǐn)與你，所求不同，自然做法不一樣。”

聞靜林一怔，盯著他看了許久，慢慢笑開來：“難得有人開解！我喜歡你這句話。以茶代酒，多謝了。”一口飲罷，換了話題道：“阿云如何了，我那幾個侄兒侄女呢？”

雁遲笑道：“阿云這兩年身體不太好，總是咳嗽，徐謙的藥也快鎮(zhèn)不住了。陛下與王爺身體健朗，去年王妃生了個小郡主，陛下取笑她老蚌生珠。公主我已兩年未見了，聽陛下說一切如舊。”

聞靜林皺眉道：“我藏了幾支山參首烏，回靜廬就讓人給阿云帶過去。”

雁遲道：“這還要你出？太醫(yī)局裏哪樣不如你手中的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