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不穩定且清閑，我可以避開周末和假期高峰，隨意選了兩天坐動車回了趟家鄉城市。

我爸媽驚訝于我的說回就回，我牛掰于瞎扯謊不臉紅不眨眼。

回家的第一天總是很舒服的，我們城市的天氣好過我工作的省會城市，入秋后更是秋高氣爽，清晨涼風徐徐讓人神清氣爽。

這一天早起，我爸開車帶我和我媽去山上看外婆。外婆的墳地就在外公外婆他們自己居住的小鎮門口近在眼前的那座山上，且靠近山腳。登山不過五分鐘的腳程，所以那時候外婆過世后，我阿姨扶柩而泣說外婆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外公的傷腿不要有后遺癥，外公腿好每天清早都會上山看望她的。

顯然，外公就算腿吃力也每天會上來。我們上山的時候就看得出人來過的痕跡，我們家都不時興帶花上墳，外公更是，只看得出墳墓周圍打掃的很干凈，夏無雜草秋無落葉。

或許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的外公外婆很相愛，其實，或許不然，他們一直吵架，即便在外婆后來病的老年癡呆，外公也沒有包容她的失誤過錯，他照顧好她的每一個起居也罵她每一次健忘，那時候外婆每次都會悄悄和我說外公罵她，兇她，她命苦，她后悔年輕時沒讀好書人傻遭人白眼，說完外婆就是抹眼淚。

看完外婆下山的時候，陽光已經從涼到熱，從薄到厚，不過短短大半個小時。

我媽習慣穿高跟，已經不會穿平底，她說穿平底走路像倒退，所以下山她挽著我問我最近做夢有沒有夢見外婆。我說沒有，一次也沒有。

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小跟著外婆長大，和外婆很親厚，外婆去世了我卻時常忘記想起她，我似乎也沒有太多悲傷，停靈守靈到送葬，他們在哭我卻哭不怎么出來，只有看到外婆的遺像遺容才有感觸覺心酸。唯有一次，有一天舅舅家的小表妹問我去不去奶奶家，她奶奶既是我外婆，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她扭開頭又說道不對，奶奶不在了，是去爺爺家。我忽然紅了眼眶起身躲到房間裏哭了，我意識到我的外婆這次真的舍得離開我們了，她向來最不舍得死，雖然一直生病住院，卻每一次都會掙扎好起來，說要回家說怕家裏的水缸被人抬走，其實家裏好久好久不用這些老古董了；外婆總在不停找鑰匙找錢，不停找不停找，她要回家守著等我們去看她，然后她還要拿錢給我們買吃的。我那次從巴黎旅途中趕回去見她最后一面時她已經深度昏迷，偶爾醒來一兩秒聽到我回來，對我吃力艱難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問我孩子，你餓不餓。最疼愛我們的外婆，這一次，的確是舍得離開我們了。

我一直在等外婆入夢，他們說她最放心不下誰就會入誰的夢。我想著側頭看了看我的媽媽，她是外婆的女兒，外婆入過她的夢，媽媽都是不放心女兒的。我好像看見少女時期的媽媽，她那時是不是也固執倔強如我現在一樣，直到現在還很難讓外婆放心。

我心裏想的很多和我媽說的很少，我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一路說笑到外公家。

老人家每天睡很早起很早，白天小覺不斷，我外公尤其是，閉眼一靠就是打盹，連我們進門上樓都不知道。

雖然秋老虎還在猖狂，但開空調還是涼的，外公貪涼就這么靠在椅子裏也沒人替他蓋毯子，因為外婆不在了。外婆若在，雖然癡呆，卻也會照顧外公，她一定會小心給他蓋好毯子，然后枯坐在一旁，雖然電視機的聲音很響，但她只有聽著他細微的鼾聲才能感覺到時間是實實在在地在流逝的。老房子的墻壁泛黃貼著我們這些孩子舊年的獎狀，木頭地板咯吱響，沒人來來回回走動也會發出歲月的聲音。我如今一進那門就心酸。

我給外公蓋被子的時候把外公吵醒了，外公睜眼見是我，眼睛裏閃過驚喜的光芒，笑問我什么時候回家的，和誰一起來的。

我陪外公坐著看一個我們兩人都不看的節目，他問一句我答一句，外公最關心的就是我的個人問題，他見我以前倒是安分待在家裏，現在卻往外跑，他或許想責備幾句我的不懂事，卻舍不得笑著換言之說我脾氣古怪。

我笑嘻嘻撒嬌說外面的世界好。他不茍同嘀嘀咕咕我如今的正經事是找對象。他還問我為什么非得要去那個城市，我們自己城市也能找到很多工作，離家又近。

我回答不怎么出來，因為那裏是那個男人前半生的城市，在第一個五年之后，我就拒絕不了地想去。當然還有其他很多因素，但在這個原因面前它們可以暫時退居二線。

外公見我撇嘴不做聲也不再追問就是笑，那種無奈的笑。我媽說外公以前對她們是個十分強勢的父親，說一不二，她連和女友出門看個電影也不被允許，一點不像現在這么寵讓著我們。我想外公這樣就是人生得體退出的一種。

我媽是在外公說我該認真找對象的時候進來的，她和我爸還有我阿姨他們都很奇怪，每次我們都一起進大門，上樓，他們卻總是遲我們好些時候才進外公房間來，不知道他們是從什么時候跟丟的，或許是去廚房冰箱看了看外公近期的伙食，或許是樓下巡視了下門窗，或者是看了看其他房間電路老化的情況，總之能有很多事情需要去看看。他們使我知道生活滿是隱患，你需無時無刻留心。

我媽接外公的話教訓我對待相親的態度，然后無非是說了一堆愛什么的都是虛無的，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只要對象人好就行的話。

我不以為然好笑道：“好人多著去了，就算我活到八十歲每年和他們一個結婚也結不完。”

“你怎么整天胡說八道，你是二十八，不是二八，更不是二或八，有點德行樣子行不行？”我媽沒好氣說道，“你相過那么多個，就沒一個合你眼，就每個都那么差勁？”

我急了，說道：“都說了幾次了這和別人差勁不差勁沒關系。很多介紹過來的對象，平心說實話條件都比我好，但他們就不是我喜歡的我想要的，他們再好再壞都和我沒有關系。”

我媽哼哼幾聲，說道：“哪有人一定合適你的，哪有人和你心裏想要的是一樣的，我和你爸結婚前連面都沒見過幾次，如果你說我們和你有代溝，時代不一樣，那你姐和你姐夫呢？很多人都是這么過來的，就你特別奇怪一點怎么回事？”我媽說話總是援兵不斷，非把你每個路口堵死才肯罷休。

“你愿意嫁給我爸其實還不是因為你自己愿意喜歡了。我爸那時候留個八撇胡子穿著喇叭褲，長得和現在一樣老氣，大家都說他丑，就你說看見他舒服，你這不是喜歡了是什么？其實說什么相親結婚，前提條件還不得是看對眼，有點好感喜歡了才能結婚加深培養感情的。我就是還沒碰見我自己喜歡的，我就是沒辦法培養感情。”我殺出條血路反駁道。

但我媽卻又峰回路轉，角度翻轉忽然問道：“所以你姐當時愿意和你姐夫結婚，其實她也是喜歡你姐夫的是不是？”我姐當年決定結婚時生無可戀，無比消瘦的樣子讓我媽至今心有余悸，心疼不已。我媽雖然不知道我姐決定結婚的前因后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姐那種不想結婚卻非要去結婚飛蛾撲火般自取滅亡的姿態，我媽口中說著什么只要對象人好，女兒就能結婚的話，但心裏還是希望女兒為愛結婚的，所以即使現在我姐已經綠葉成蔭，我媽總還是要不停不斷地向我追問求證我姐是為愛結婚這一點來安心。有時候大家其實都在自欺欺人，分明都很清楚知道只有愛才能使人真正幸福，卻口口聲聲在強調人心強大都可以將就。

“不然你以為呢？”我模棱兩可答道。我媽的每一次追問都會讓我情緒覆雜。

我媽很快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又問我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人。

我無奈開始胡謅道：“長得很帥的，必須要好看。”

“男人那么好看做什么？男人不需要好看，不然怎么會有個成語叫男才女貌呢。”我媽開始出奇兵，有文化的不得了，我表示陣亡不想再和她繼續探討。

一直在旁聽的外公，此時出聲笑道：“你們現在的小女孩都不會害臊了，什么喜歡不喜歡的掛在嘴邊。”

我聞言忽然想到或許外公外婆處了一輩子，都沒有對彼此說過喜歡之類的話，感情于他們而言是簡單了還是覆雜了，若愛情是簡單的事情，那相對他們來說感情就是覆雜的，因為他們這一輩都不靠愛情在維系兩人的感情而是責任和義務；若愛情是覆雜的，讓人難以捉摸的，那于他們而言感情就是簡單了，光靠責任和義務也能依樣畫葫蘆出個大概，人生也就過下去了。

我想起外婆臨去前抓著外公的手想說卻沒有氣力說話時，外公是緊緊回握她的手說道：“你放心去吧，我知道你想罵我，但你罵不動了。我知道我這輩子有好有壞，我脾氣一直不好，你嫁我很命苦；我的好就是不論你病成什么樣都不放棄你，想要救活你。我都知道，你放心去吧。”

而外婆在病糊涂的時候總是在罵外公，但難得清醒的時候總是對我們囑咐她若先走了，外公會很可憐，讓我們一定要好好照顧外公。

或許應該有這么一句話：再相愛不及長相處。愛或許真的不重要，這話有幾分道理但我還是很討厭，因為它有時候讓我覺得堅持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