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癲

杜修澤覺得淮陰侯的名字起得極妙——喬遲，雖名為“遲”，但他從不晚到一時半刻，總是踩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出現(xiàn)，將干坤扭轉(zhuǎn)。

張巢手中長刀毫不猶豫狠狠砍下，在閃著寒芒的刀鋒即將要觸到喬懷脖頸之時——

“咻！”

一柄長劍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從殿外頃刻而至，直襲張巢面門！

只見前一刻還兇戾跋扈的叛軍首領(lǐng)瞬間方寸大亂，趕忙調(diào)轉(zhuǎn)刀鋒狠狠往上一撥，長劍帶著萬鈞之力擦著他的側(cè)臉斜斜往后飛去，電光火石之間，鋒利的劍刃在他的顴骨生生剌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紫宸殿之中，所有世家子弟都被這突生變故赫然一驚，紛紛站起身，提防的望著大殿門口，腳下謹慎的往大殿左右兩側(cè)退去。

張巢神色錯愕，楞了半晌，隨即扭頭望向大殿門口。

不知何時，守在殿外的兵竟然已經(jīng)無聲無息的倒了一地。

寒風(fēng)從殿外吹進紫宸殿，裹挾著肅殺的鐵腥氣，刮到人臉上，吹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大批黑衣輕甲、臉帶儺鬼面具的士兵如九幽鬼魅一般圍攏了上來。

“鬼面軍，是鬼面軍！”

“鬼面軍為什么會在這兒，鬼面軍不是該隨大奉軍行軍嗎！”

殿內(nèi)數(shù)十個叛軍頓時心神大亂，一個個拿著刀顫顫巍巍的往后撤，竟是未戰(zhàn)先怯。

這伙叛軍人數(shù)并沒有很多，其主力也只是亂世中落草為寇的土匪，能占領(lǐng)盛京純屬機緣巧合。然而當時大奉奇詭無比的鬼面軍之名已經(jīng)傳遍大江南北，那個如妖似魔的“魑鬼”將軍喬遲更是已經(jīng)兇名赫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叛軍首領(lǐng)大抵并不清楚，亂世之中那人丁稀薄的淮陰喬家到底是依恃什么無人敢動；他可能也壓根想不到，淮陰喬氏的家主喬遲和吃人不吐骨頭的魑鬼將軍喬遲竟然是同一人。

有時候挑著軟柿子捏也會捏到刺，而喬遲從未放過任何一個敢用刀指著他的家人的“悍勇之士”。

那天的天很陰，摘下鬼面的喬遲臉色更陰，在紫宸殿那張龍椅前，張巢的脖子被他盛t怒之下慢慢擰成了麻花。

張巢，一顆即將寥寥升起的野心勃勃的亂世巨星，沒等來天命，等來了堪比閻羅的煞神收命，就此折戟沈沙，死得異常難看。

整個紫宸殿聚集著盛京三百多世家家主和其長子嫡子，總共有五六百人，但當時大殿裏一片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亂世之前意氣風(fēng)發(fā)、打馬看花、笑起來如清風(fēng)朗月的彬彬有禮的世家少年，許久不見，長得又高又壯，當著眾人的面，長臂一展摁住叛賊，活生生將叛賊的頭，從前面朝右擰了一個圈兒，又擰回前面……菩薩玉面、閻羅手段，這一幕無論何時回憶，都顯得有些過于震撼。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喬懷。

他眼圈一紅，一邊嚎一邊連滾帶爬的就撲過去，跪倒在一身戎裝、滿身是血的喬遲面前，然后抱著殺神的腿，毫無氣節(jié)的大哭起來。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剛剛差點就沒命了嗚嗚嗚嗚，嗚嗚嗚哥，還好你來得及時，真的嚇死我啦……”

“哥啊，嗚嗚嗚……我好害怕，差點沒命啊嗚嗚嗚嗚……”

弱冠之年的矮胖青年，那一刻像是找到了最大的靠山，抱著靠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清秀白圓的一張臉上，眼淚鼻涕橫飛。

喬遲眉頭緊皺，伸出手抓住他的后領(lǐng)，一把將他扯起來，語氣嚴厲：“站起來，站直！像什么話！不許哭，丟人現(xiàn)眼，再哭就跪著挨抽！”

喬懷低下頭吸了兩下鼻子，抬眼看著自己大哥兇神惡煞的模樣，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聽話的站直了身軀，隨后委委屈屈的踩著小碎步往喬遲身邊靠。

喬遲身高八尺，肩寬腿長，喬懷卻生得矮胖，個頭將將只到喬遲的咯吱窩。看他那姿勢，似乎也很想把自己頂?shù)酱蟾绲目┲ǜC底下，一副試圖大鳥依人的樣子。喬遲走到哪裏，他就巴巴跟到哪裏。

喬遲此次并不是偶然經(jīng)過，而是收到盛京被襲的消息后，特意帶行軍極快的鬼面軍前來馳援。三千人一天一夜沒有合眼，馬匹跑死了八百匹。這筆賬，喬遲記在了所有世家的頭上。

人不是白救的，紫宸殿前，他施施然伸出手，管所有世家要錢。

至于要多少錢，他雙眼一瞇，張口就來：

“一流世家三百兩，二流世家兩百兩，三流世家一百兩。白銀現(xiàn)結(jié)，概不賒欠。”

閥閱世家上百年的積攢，哪怕是在亂世，這筆銀子還是勉強拿得出來。更何況兇名在外的鬼面軍代替叛軍接管了盛京，這錢，不交也得交了。

就這樣，喬遲雁過拔毛，將盛京三百世家全都給擼了一遍，擼下來近五千兩白銀，全部給了當時軍備極端緊缺的大奉軍做軍資。

當然，這三百世家裏，也有少數(shù)硬骨頭的。畢竟喬遲不是草莽張巢，他是世家晚輩，看起來又頗為俊美年輕，再加上他也并沒有把刀架到所有人的脖子上，所以某些人便迅速撿起掉落在地的“氣節(jié)”，拍拍塵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以隴右李氏為首的十余個一流世家，一個銅板也沒給，他們的理由是——只想在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并不想投效任何一方。

可能讀書越多、越是聰明的人，就總是會把事情想得越覆雜。三百兩銀，這幾個世家沒有一個拿不出來的，但在他們眼中，銀子事小，站位事大。

這些銀子落到喬遲手裏十有八九就是去給大奉做軍資，此舉豈不就是等同于向天下人宣告，他們這些世家都站在了大奉一邊？天下局勢尚未明朗，過早遞上投名狀，日后新主登基若不是大奉，難道要讓他們這些世家淪為天下笑柄？

但他們?nèi)f萬沒想到，喬遲真就僅僅只是為了銀子。

李正瑜等人自恃聲望門第高，自以為喬遲不敢拿他們怎么樣，畢竟哪怕是他背后效忠的大奉王應(yīng)離闊，日后一統(tǒng)天下后依然要對他們這些底蘊深厚的閥閱世族客氣相待。

喬遲并未多說什么，只是眸色沈沈的對著他們笑了笑。

——然后臨走前，挖爆了所有人的祖墳。

那日的盛京秋高氣爽萬裏無云，然而東西南北四郊卻爆發(fā)驚天動地的哭嚎，此起彼伏的哭罵聲隨秋風(fēng)飄得好高，好高……

思緒回歸，杜修澤望著殿前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忍不住失笑。

即使已經(jīng)進入而立之年，成了柱國之臣、成了一家之主、成了好幾個孩子的伯父，喬遲內(nèi)心最深處的脾性依舊還是這么桀驁，惡劣作弄人的手段亦不減當年。

身邊的同僚在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控訴喬遲令人發(fā)指的種種不堪行徑。

可杜修澤卻覺得，他在亂世之中磨礪出的這一絲帶著野性與血氣的不馴，讓他比少年時更加秾麗，美如一塊鋒利的血玉，危險而華糜，直叫人心跳如鼓、目眩神迷。

紫宸殿中，左右兩側(cè)御爐燃起香煙繚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