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俊與香玉、鯉魚妖一同看著外頭的雪。他的心漸漸地寧靜下來,等待著李景瓏為他們帶來的,最終的結果。鯉魚妖珍惜地抱著那片龍鱗,摸來摸去,還湊到嘴前蹭個沒完,仿佛有了這片鱗,成為龍的夢想便不再那么遙不可及,沾點龍氣,日久天長,便化作龍了。若不是因為鯉魚舌頭太短伸不出來,鯉魚妖應當恨不得把它給舔一遍。
香玉:“……”
鴻俊:“?”
“這是什么?”香玉問道,其時鯉魚妖正艱難地把那龍鱗往嘴里塞,奈何尺寸實在不對,無論如何也塞不下去。
鴻俊解釋過其中恩恩怨怨,香玉便道:“我聽老人家說,化龍可不容易呢,還得有人為它封正。”
鴻俊說:“封正。”
妖怪修煉得道時,便需有人為它們封正,傳說人是萬物之靈,只有封正了,妖怪才能得道,蛟方能化為龍。至于封正的方法,實在是十分奇怪,只不過指著那物說一聲“你成人了”抑或“你化龍了”,妖便能獲得奇妙的力量。
“殿下與它有緣。”香玉說,“興許就是它的封正之人呢,傳說這緣分,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就像文濱那樣么?”鴻俊細想起來,香玉與文濱仿佛也有種某種命中注定,自打他們相識以后,香玉才真正擁有了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
鯉魚妖卻聽不進去,滿眼中只有這龍鱗,片刻后問:“老二要什么時候才行動?”
鴻俊搖搖頭,先前約定的時間,也許是一日,也許是數日,但只要李景瓏引發了地脈力量,七闕便定有感應,這段時間里,他們都須暫時守在建筑內。香玉陪著鴻俊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去為他們送吃的。
鴻俊則倚在窗邊,打了會兒盹,窗外大雪沙沙作響,他沉入了一個漫長的夢里。那夢中,乃是無數紛繁迭出的,撕裂般的尖叫、慟哭以及怒吼。仿佛曾經在敦煌時所做的噩夢又回來了。
他夢見男人以匕首剜下身上的皮肉,老人躺入棺中,蓋上棺蓋。被吊死的女人臉色蠟黃,身下滴著血液。死去的,成千上萬的孩子們齊刷刷擠在洛陽的街道上,黑云蔓來,他們一起開口,朝他發出凄厲的吶喊。
李景瓏的額頭在鐵柵欄上猛地一撞,醒了。
他實在是太困了,哪怕受刑前也總得睡會兒,否則恐怕碰見安祿山時,已無力再戰。天依舊黑壓壓的,辨不出睡了幾個時辰,他最怕的就是安祿山甚至不打算審他,直接將他押送回長安。
但他猜測安祿山不會這么做——畢竟驅魔司的部下們逃了,若將他押出洛陽,徒增變數,夜長夢多,他打賭安祿山一定會盡快解決。
兩只妖怪正推動著裝他的籠子,拖著他離開大殿,李景瓏馬上感覺到,正主兒要出現了。
他的雙眼睜開一條縫,被推過明堂中宏偉的殿堂,推過灰燼紛飛的走廊,風里裹著灰黑色的小雪,帶著一股血腥的氣味。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無比地想念著鴻俊,甚至有那么一丁點兒后悔起來。
我為什么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李景瓏坐在那籠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整個人生,從小到大的那些年里,他幾乎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刻的到來。
長廊很快到了盡頭,盡頭是一片空曠的高地,那是從前武則天在洛陽時的祭天壇。祭天壇前,乃是一層層被堆疊起來的干尸。
那是安祿山的杰作,此刻他正坐在祭天壇上,身軀巨大而宏偉,全身散發出陣陣黑氣,手中抓著一具尸體,放到嘴邊吸食,黑氣裹住那尸體,瞬間令它變得腐爛,再被他吸了進去。
在他的身邊,堆放著大量的新鮮死尸,每啃噬過一具,便被他隨手拋到祭天壇下。
妖怪將裝有李景瓏的籠子沿著斜坡推了上去,推到安祿山的面前。這家伙的腐爛似乎已有好轉,裸|露的肚皮上以針線做了簡單的縫合,身軀不再像先前般潰爛,仿佛被他吸進去的精血正在滋養著這腐爛的身軀。
“你究竟是什么?”李景瓏注視安祿山,不待他答話,只喃喃道。
“魔。”安祿山的聲音已變得低沉、喑啞,胸膛中就像有個巨大的風箱一般,“看在你已快死的分上,告訴你也無妨。”
“你……心魔竟能長成這樣?”李景瓏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若說上一次安祿山還有幾分人形,那么此刻近距離所見,簡直就是只徹頭徹尾的怪物!
“魔就是魔。”安祿山露出滿嘴獠牙,似乎在笑,打量李景瓏因自己的威懾而戰栗。旋即他揮了揮手,朝云便上前來,打開籠門,李景瓏矮身鉆出,抬頭審視這已在自己認知之外的恐怖怪物。
安祿山又一揮手,朝云便將籠子推了下去,此刻祭壇上,唯獨安祿山與李景瓏,靜靜相對。
安祿山的身體仿佛被揉進了無數的死去之人,那些怨念攪在一起,就像把世間的悲傷盡數傾注進了一個瀝青池,再以數千斤的瀝青,澆筑出了這頭怪物。他肥大而黑色的身軀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魔氣,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有不甘的怨魂正在嘶吼,要逃離這軀殼的禁錮。
“心魔、血魔、嗔魔、怨魔、淫|魔……”安祿山在臺上低吼道,“待我吸食了足夠的魔氣,便將成為這天地間,至為強大的神靈——!”
那昏暗世間仿佛受到感應,隨著安祿山的咆哮而陣陣顫抖。
李景瓏雙手被一件法器反綁著,稍稍一掙,那鏈條便束得更緊。但這不重要,地脈之力一旦涌來,什么法器都將灰飛煙滅。
“獬獄的一魂,竟被煉得如此強大。”李景瓏顫聲道,“當真無法想象,你究竟是誰?你不再是安祿山了。”
安祿山沉聲道:“我就是這世間的每一個人,李景瓏,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你以為你有多光明磊落?”
李景瓏竟是退后半步,沉聲道:“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不錯,但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
“愚蠢——!”安祿山的聲音如同響雷,瞬間蓋過了李景瓏的后半句話,“入魔罷——”
他扭動那巨大的頭顱,幾乎是咆哮道:“入魔罷!讓我看看,你又有多少不敢宣諸于口的陰暗,人心吶——”
說畢,安祿山驀然伸出巨掌,朝向李景瓏,轟然巨響,黑暗涌來,如同狂風驟雨,瞬間將李景瓏包圍。
“……正是因為,這紅塵間,尚有令我眷戀之物!”李景瓏卻在那黑暗之中出掌,掌中驀然綻放出一道熾烈的白光!
魔氣的颶風席卷了李景瓏全身,被安祿山吸食進去的戾氣瞬間盡數釋放,將整座高臺籠罩,而李景瓏猶如無邊無際,黑暗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在那山岳般的驚濤駭浪之中,巍然屹立!
“我看到了——”安祿山的狂笑聲響起,吼道,“你的滅亡——”
李景瓏左手持符,右手掌心中,心燈亮度再次提升,喝道:“到此為止了!“
就在他運勁燒毀那符咒的剎那,一道白光閃爍,心里仿佛有什么被崩碎。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青雄的聲音在耳畔瞬間響起,陣陣震響,李景瓏發現自己回到了驅魔司中,無數景象不斷變幻,飛速閃回。
“爹——我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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