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被推進了一個小房間。“37813號蘇醒正常，進28號恢復(fù)室！”

護士不知對誰喊道，然后走了，她出去的時候關(guān)上了門，程心注意到房間的門是手動的。

房間里只剩程心一人躺在床上，很長時間沒人來打擾她.與前兩次蘇醒她受到的大量關(guān)注和照顧完全不同。她現(xiàn)在能確定的有兩點:首先，在這個時代，冬眠和蘇醒是一件極平常的事;另外.她的蘇醒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就像當年羅輯在危機紀元末的蘇醒一樣。

程心的身體漸漸恢復(fù)知覺，她的頭能夠轉(zhuǎn)動了，隨即看到了房間的窗戶，她仍記得冬眠前看到的世界，那時的冬眠中心是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建筑，她當時在最頂端的葉子里，從落地窗可以看到玄偉的城市森林。現(xiàn)在從這扇窗看出去，只看到幾幢普通的樓房，建在地面上的樓房，外形整齊劃一，從反射陽光的表而看，像是金屬結(jié)構(gòu)的。這些建筑讓程心再一次感覺回到了公元世紀。

她突然有一種幻覺:自己是不是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威懾紀元、廣播紀元的一切都是夢，那些記憶雖然清晰，但太超現(xiàn)實，太像夢了。也許，自己根本沒有三次跨越時問，仍身在公元世紀?

一個全息信息窗口在床邊出現(xiàn)了，讓程心打消了這個幻覺。信息窗日中只有幾個簡單的按鈕，可以用來呼叫醫(yī)生和護士。這里似乎對蘇醒者的身體恢復(fù)過程十分了解，程心剛剛能夠抬起手來，窗口就出現(xiàn)了;但也僅僅是這一個小小的窗口，那個信息窗口鋪天蓋地的超信息社會消失了。

與前兩次蘇醒不同，這次程心恢復(fù)得很快，當外面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夠下床走動了。她發(fā)現(xiàn)這里只提供最簡單的服務(wù)，其間只有一個醫(yī)生進來簡單地察看了一下就走了，一切都靠自理，在仍然渾身無力的情況下，第一次沐浴得全靠自己。再比如用餐，如果不在那個小小的信息窗口中要求，她蘇醒后的第一餐可能永遠也不會送來。對這些程心沒有感到不快，她從來就沒有完全融人那種對每個人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人性化時代，她習慣的仍是公元世紀的生活，現(xiàn)在有一種回歸感。

第二天上午，有人來看程心。她一眼就認出來人是曹彬，這位物理學家曾經(jīng)是最年輕的執(zhí)劍人候選人，現(xiàn)在看上去老了許多，頭上出現(xiàn)了少許白發(fā)，但歲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六十二年的痕跡。

“托馬斯。維德先生讓我來接你。”曹彬說。

“出什么事了?”想到自己被喚醒的條件，程心的心沉了下來。

“到那里后再說吧。”曹彬略微停頓后說，“這之前我先帶你看看這個新世界，以便你能對情況做出正確的判斷。”

程心看看窗外那幾幢外表平常的建筑，并沒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新的。

“那你呢·這六十多年你不會一直醒著吧?”程心收回目光說。

“我差不多是與你一起冬眠的，十七年后環(huán)日加速器投人運行，我就醒來搞基礎(chǔ)理論.搞了十五年。再后來，研究開始進入技術(shù)方向，我就沒用了，又冬眠，兩年前才醒來。”

“曲率驅(qū)動飛船項目怎么樣了?”

“有些進展……以后再說吧。”這方面的事顯然是曹彬不愿意很快提及的。

程心又看看外面，一陣微風吹過，窗前的一棵小樹發(fā)出了沙沙聲，好像有云遮住了太陽，那幾幢建筑的金屬表面的反光暗了下來。這個平凡的世界，能與光速飛船有關(guān)系嗎?

曹彬也隨著程心的目光看看窗外，然后笑了起來，“你肯定和我剛醒來時一樣，對這個時代很失望……如果你現(xiàn)在感覺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我們出去看看吧。”

半個小時后，程心穿著一身與這個時代相稱的白色套裝，與曹彬一起來到冬眠中心的一個陽臺上。城市在她面前展開，唯一令程心感慨的仍然是這種時光倒流的平凡感。在威懾紀元第一次蘇醒后，當她看到城市的巨樹森林時.那種震撼難以言表，她本來以為永遠也看不到這樣平凡的城市景觀了。城市規(guī)劃得很整齊，好像是一次性建成的，建筑的外形單調(diào)劃一，似乎只考慮實用性，沒有任何建筑美學方面的設(shè)計，都是長方體形狀，外表沒有任何裝飾，甚至表面的色彩都是一樣的金屬銀灰色，很奇怪竟讓她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鋁飯盒。這些整齊的建筑密集地排列著，直到目力所及的遠方，在那里，是向上升起的山坡，城市延伸到坡上。

“這是哪里?”程心問。

“見鬼，怎么又是陰天?看不到對面了。”曹彬沒有回答程心的問題，而是看著天空失望地搖搖頭，好像陰天對程心認識這個新世界有很大影響似的，但程心很快發(fā)現(xiàn)了天空的異常。

太陽在云層前而。

這時，云層開始始消散，出現(xiàn)一道迅速擴大的云隙。透過云隙，程心并沒有看到藍天，她看到的天空仍是大地，空中的大地上是與周圍相似的城市.只是她在遠遠地仰望或俯瞰，這就是曹彬剛才說的“對面”。程心發(fā)現(xiàn)，遠處那升起的地面并不是山坡，而是一直上升與“對面”連在一起的。她回頭看，發(fā)現(xiàn)相反的方向地面也在遠方上升.也是一直升到“對面”——這個世界是在一個大圓筒中。

“這是亞洲一號太空城，在木星的背面。”曹彬這才回答程心剛才的問題。

新世界就這樣展現(xiàn)在程心面前，所有的平凡瞬間變?yōu)檎鸷常械阶约哼@時才真正蘇醒過來。

下午，曹彬帶程心去北邊的城市出入端。按慣例，太空城的長軸為南北方向。他們在冬眠中心的外面上了一輛公共汽車，這是真正的公共汽車.在地面行駛.可能是電力驅(qū)動，但從外形上看，即使放到古代，也不會被誤認為是別的東西。車上人很多，程心和曹彬找到了最后的兩個座位，后面上來的人只能站著。程心回想她最后一次乘公交車是什么時候.即使在公元世紀，她也很早就不再坐這樣擁擠的車了。

車速不快，可以從容地觀賞外面的城市風景，現(xiàn)在，這一切在程心眼中都有了全新的含義。她看到大片的樓群從車窗外掠過，其間有小片的綠地和水塘。她還看到兩所學校.校園里有藍色的操場。她看到公路之外的地上覆蓋著褐色的土壤，看上去與地球的土地沒有太大區(qū)別，路邊種著一種很像梧桐的闊葉樹，還不時出現(xiàn)廣告牌.上面的商品程心大多認不出是什么，但廣告的風格卻不陌生。

與公元世紀城市的唯一區(qū)別是，這個世界幾乎全部是用金屬建成的.

建筑物都是金屬構(gòu)造，看看車內(nèi).除金屬外也很少見到其他的材料，沒有合成板，也沒有塑料。

程心更多注意的還是車里的人。在另一側(cè)的座位上坐著兩個男人.

其中一個夾著黑色的公文包在打磕睡，另一個穿著一身帶有黑色油污的黃色工作服，腳旁放著一個工具袋，一件程心不認識的器具從袋中露出一半，像是古代的沖擊鉆，不過是半透明的，這個男人的臉上露出體力勞動者的疲憊和漠然。前排坐著一對情侶，男孩伏在女孩的耳邊不停地說著什么，女孩不時地傻笑一陣，并用一個小片兒從紙杯中刮出粉紅色的東吃，顯然是冰激凌，程心甚至聞到了奶油的甜香味，與她記憶中三個世前的味道沒有什么不同。旁邊站站著兩個沒有座位的中年婦女，是那種程心曾經(jīng)十分熟悉的女人，被生活磨去了風韻，變得市井且不修邊幅。這樣的女人在威懾紀元和廣播紀元是不存在的，那個時代的女人皮膚永遠細膩白嫩，在各個年齡段都有著相應(yīng)的精致和美麗。程心聽到了這兩個女人的對話。

……“你沒弄對.早市菜價和晚市差不多的，不要嫌麻煩，到西頭批發(fā)市場去。”

“那里量不夠也不按批發(fā)價賣。”

“你得等到晚一些，七點以后吧，那些菜販子走了，多少都能按批發(fā)價。”

……車內(nèi)其他人的對話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市政部門與大氣系統(tǒng)不同的，比較復(fù)雜，你才需要多長心眼，開始和誰都別太近，也別太遠。”

“收供暖費就不合理，應(yīng)該已經(jīng)包含在電費里了。”

“早點把那個傻瓜換下來也不會輸那么慘。”